八十三 救贖
曲惟與我說了許多，得知教主的處境，我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曲惟離開後，我便孤身一人來到了慈悲閣。
我剛踏入慈悲閣時，隻見那倩影正頹唐的坐在佛像前的那蒲團之上，她的潑墨長發散落在肩上，略施粉黛的臉頰卻如此出塵絕豔，饒是珠玉在側，也自覺形穢罷。
她手持一壇酒，就著月光，一口一口的飲，渾然而成的江湖氣息，和這披星戴月的頹唐，竟有一種難言的美麗。
我走了過去，便跪在了蒲團上，雙手合十，虔誠的看著高高在上的佛祖，問道：“你這打打殺殺的江湖人，怎的供奉了佛祖？”
她回頭看了看那佛像，冷笑了一聲，飲了一口酒，說道：“世人皆信他，朝他跪拜，供奉，希望佛祖庇佑長安，高壽，子嗣，功名，還有…命運，我便也供了一尊，可是後來發現，信他，不如信我，那被我屠了滿門的人最後逃亡時，便是跪在佛像前，希望佛祖保佑他逃過此劫，可是沒有，我想殺他，便殺他，我不想殺他，他才能苟活，供奉佛祖沒有用，佛祖……也救不了他，更救不了我。”
她說著，我卻在她眼中看見了，哀鴻遍野。
我深吸了一口氣，跪累了，便也坐在了蒲團上，說道：“那你還供奉他？”
她笑了笑，睫下傷城，道：“我要讓慈悲為懷的佛祖看著，一個屠夫，就活在他的眼下，我要他親眼看著我手上的鮮血，還有我眼中的罪孽深重，讓他看著，是他普度眾生，還是我禍害天下。”
我心裏有些難過，低下了頭，說道：“別這樣，若是你不想留下，那便離開吧，沒有人會攔著你。”
話音落，她似乎沒有開心，而是遲疑了片刻，目光便變得沉重，她強顏歡笑，說道：“好啊，反正你也回來了，我也該……走了。”
說著，她又舉壇飲酒，雙靨緋紅，目光迷.離，若她隻是個尋常姑娘，我真的很想跟她說，你微醺的樣子，可真好看。
可吸，她不是，所以，我不敢。
我這才意識到，她所說的地獄，大概就是這萬人追隨，卻沒有一個人敢和她說這般溫馨而又俏皮的話吧。
那也是，真的孤獨。
我抿了抿唇，良久，才開口，問道：“毒屍，可有解？”
“有啊。”她道，酒壇空了，輕輕一擲，摔了個粉碎，她擦了擦嘴，道：“死。”
我眼眶一紅，著急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天下名醫那麽多，是毒就有解藥的，我們可以……”
“不可以。”她打斷了我，轉頭看著我，目光淩厲，說道：“那是我娘，親娘！若是有辦法，哪怕用我的命去換，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是毒就有解藥，可是人死……卻不能複生，那是毒屍，屍體，她們已經死了，在那張牙舞爪的，不過是兩具屍體！”
她的話，一字一句，都如同匕首，深深的插進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淚水大顆大顆落下，我哽咽道：“那為什麽……不能讓她們入土為安，何必將她們關在那種陰暗的地方飽受折磨。”
她嗤笑，道：“你舍得嗎？你若是舍得，我可以埋了你娘，然後你替我埋了你娘，你舍得嗎？你敢嗎？”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了頭，道：“我不敢。”
說完，她便笑了。
“可是……”我.擦了擦淚水，站起身來，俯視著她，目光凝重，道：“我也不忍。”
“我一直以為，我的爹娘已經死了，直到我來到這裏，你才告訴我，我有娘，我娘沒死，她隻不過中毒了……可是，這種毒，沒有解藥，我要替你深入地獄，我要替你背負整個奉天，可我不會像你一樣，日日看著自己的親人死不瞑目，關在籠子中，喝著自己女兒的鮮血，我不知道她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是，如果她們知道，隻是控製不住自己，見到鮮血便往前去撲，那該有多痛苦？我不忍她們承受這種痛苦，我寧願親手埋葬她。”
說完，她沉默了，如門外月色，寂靜，而又悲涼。
我走到她身邊，跪在了她的麵前，伸手撩開她的長發，微微一笑，淚水卻落了下來，我哽咽道：“我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曲舟橫是假的，段小仙是我的，你姓郭，我便叫你郭姑娘吧，郭姑娘，你知不知道，你戴上人皮麵具，是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可是此刻，沒有麵具，月光下微醺的你，卻比仙女還要好看。”
她愣愣的看著我，良久，她微紅了眼眶，就好像，一個活在黑暗中的人，第一次，觸摸到陽光，溫暖包裹了全身，還有……希望。
我努力的笑，可身體卻在顫抖，接著道：“這麽多年，你替我受了這麽多苦，可我卻什麽都給不了你，若是你想，你可以離開，去過逍遙的日子，去追隨心愛的人，這裏的一切，本該屬於我的罪孽，我都願意贖罪，郭姑娘，你的身體是熱的，因為有血在流，心在跳動，所以，你是活著的，你不是活在地獄的惡鬼，你是人間一個溫暖的女人，這裏也不是地獄，你知道嗎，我剛才在來的時候，遇見了曲惟，她就坐在慈悲穀發呆，她很難過，因為舍不得你離開，可是又想讓你快樂，所以不得不讓你離開，小白姑娘也是，她對你唯命是從，你便是她的佛祖，你看，那麽多人喜歡你，哪裏是地獄啊，這裏，是你的家。”
說完，她的淚水落在了我的手心，炙熱，而又狼狽。
她突然抱住了我，失聲大哭，哭聲淒厲，在這佛像麵前，便像極了一個得以救贖的人，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在訴說她的委屈。
我想……這大概，是她這一聲，從那落地的第一聲啼哭之後的，第二次哭泣了吧，難過到慌不擇路的擁抱了一個陌生的人，真的是，如此悲哀。
我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背，目光看著佛祖的笑容，哽咽道：“所以，你看，佛祖，救贖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