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16章 兄弟揮手自此離
覃勤壽只是一個商人,而且還只是一個縣裡出售毛竹雜貨的商人,卻有這般野心!
葉暢盯著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而覃勤壽也不指望只憑著三言兩語,便能說服葉暢,他凝神屏息,只等葉暢說出拒絕,便要鼓動如簧之舌來說服他。
但葉暢開口便讓他全部準備都落了空。
「好啊,覃掌柜有這般志向,在下哪有不應之理。不過在下山野村夫,人微言輕,無財無勢,沒有辦法推而廣之,此事就交與覃掌柜吧。」
覃勤壽瞬間呼吸急促,他愣愣地看著葉暢,好一會兒才道:「葉郎君,若是將此法獻與朝廷,必可得朝廷賞賜,莫說賜絹賜銅,就是名爵之賞,也未必可知啊!」
葉暢笑著道:「我知道。」
「既然葉郎君知道這個,為何還將這天大的功勞……交與仆?」
「我乃山野之人,名爵之賞於我何干?若是覃掌柜得了好處,覺得過意不去,要賜些錢財與我,我也甘之若飴。」
「這……」
覃勤壽不知該說什麼好,若說葉暢是高風亮節,可他又不拒絕錢財,若說他貪心不足,可他對名爵絲毫不動心。
想了好一會兒,覃勤壽也想不明白這其中緣故,他拱手道:「若是葉郎君不棄,仆願為葉郎君奔走此事。」
「不必,不必,覃掌柜不必如此,若是覃掌柜擔心在下反悔,咱們亦可立下字據。」葉暢哈哈大笑:「在下志向,半畝方塘一座山,足矣。」
覃勤壽肅然起敬:「葉郎君非濁世之人,是仆俗了。」
大唐可是流行「終南捷徑」的,那些有志於朝廷的人物,往往選一處鄉野隱居,然後朝廷派人徵辟,於是演一場一步登天的好劇。覃勤壽以為葉暢打的是這個主意,嘴中雖然稱讚,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那些隱居邀名來獲取朝廷注意的,可都是驚才絕艷之輩,別的不說,就是這兩年名聲鵲起的山人李泌,少時就有「神童」之稱。
葉暢雖有遇仙之事,與李泌相比,名聲還是不顯啊。
「不過覃掌柜來得正好,在下原本也是有事,想要去請教覃掌柜的。覃掌柜的毛竹,不知是何處進來?」
「葉郎君問此事做甚?」
「在下無意做毛竹生意,只是想知道貴處的毛竹來源,若是覃掌柜覺得有很必要保密,那在下去問別人就是。」
覃勤壽臉色稍稍變了一下:「葉郎君誤會了,仆只是好奇葉郎君問此有何用處……小店毛竹,盡數來自河內縣靳家嶺。」
這些日子,葉暢算是搞明白這修武縣所處的位置了。修武本身並不知名,但其邊上的河南府河南郡,大約就是後世的焦作一帶。而所謂覆釜山,則是後世大名鼎鼎的雲台山。總之,這一帶位於河南西北,太行山南麓。因此,他對覃勤壽能夠大批出售毛竹感到驚訝:難道說唐代氣溫真的如此高,乃至於這北方都有毛竹大量生長?
「河內縣靳家嶺,據此間多遠?」葉暢又問。
「不過三十餘里,一日可至。」
「靳家嶺毛竹可多?有多少畝,約有多少株?」
這一個問題,讓覃勤壽神情正肅起來,很明顯,葉暢不只是因為好奇而探詢,背後亦有深意。
「河內產竹,自漢時便如此,故此竹林七賢,隱居於此。但是毛竹乃是南方竹種,性喜濕熱,北方向來少有。我覃氏先祖,將之引至靳家嶺,如今種有毛竹數百畝,竹數十萬株。」覃勤壽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答道:「不過,自河內至修武,剛竹等倒是不缺。」
葉暢眯著眼睛想了會兒,他實在無法確定,被稱為剛竹的這種竹子是否有助於他的計劃。
「葉郎君莫非要毛竹大用?」覃勤壽試探著問道。
「是有用。」
「哦,不知何用,葉郎君可否說與仆聽一聽?」
「造紙。」葉暢很簡單地回答。
他確實準備造紙,在琢磨了許久之後,葉暢覺得,造紙是能最快讓自己在這個時代發家的產業了。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已經受夠了使用廁籌的感覺——用一塊竹片刮屁股,那實在是個技術活兒,葉暢感覺上,就象是醫生拿手術刀給自己開刀。
因此,必須造紙,造出衛生紙!
既然要造紙,那麼用麥草造衛生紙只是其一,要賺錢,還得用竹子造竹紙。恰好葉暢對這一套工藝並不陌生——他幾乎可以將明末宋應星所著《天工開物》中竹紙製造的方法全部背下來。但他只知道用毛竹造,其餘竹子能否製造,則沒有把握了。
不過既提及此事,遲早是要試驗一下的。
「造紙……葉郎君竟然要造紙?」覃勤壽驚訝地道:「用竹?」
「正是,成與不成,尚不可知,不過若是能成的話,或許還得煩勞覃掌柜代銷。」
「此事易耳,若得好紙,不愁銷路。」覃勤壽琢磨了一會兒:「不過,仆一向聽聞,造紙多用麻、桑、楮,或用稻麥,用竹造紙,並不多聞啊。」
覃勤壽對於紙價還是相當熟悉的,百張白紙,價格要到四十到五十文,也就是說相當於三斗米,這個價格,比起此前算是便宜,但仍然嫌貴,至使許多讀書人無錢買紙,於是到處塗鴉,在人家牆上提筆寫詩,往往冠以「題壁」之名。
「應該會比如今的紙便宜。」葉暢道:「不過這些都要過半年才見分解,在這之前,覃掌柜替我保密。」
「哦?為何要保密?」
「若是不成,徒惹人笑。」葉暢微笑道。
他們二人的對話,劉貴聽到耳中,心裡便冷笑起來。
這個十一郎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只不過受了仙人指點僥倖引來了水,現在卻又去想造紙——紙若那麼好造,還輪得到他?
還有,他竟然也會怕惹人笑話……他還知道,他根本沒有等到半年後惹人笑話的機會了。不過,此事還得回稟劉氏!
此宴雖然無酒,然則亦是賓主盡歡,覃勤壽得知葉曙將赴京城番役之後,還特意修書一封,讓葉曙帶到長安城中去,說是送與他的一個近親,也在長安西市裡主持一家店鋪。這其實是讓他的那位親戚照顧葉曙,這樣的示好,葉曙都明白,何況葉暢。
興盡而散,響兒總算搶去了收拾碗筷的活兒,葉暢去廚房裡幫了忙,兩人喁喁細語,響兒一心就是想學那些菜肴的做法,葉暢當然也不會自珍,還教了響兒別的幾種炒菜做法。響兒學得越好,他以後就越可以偷懶兼享口福,何樂而不為。
「十一郎,油給你用了一半啊,還有,那大肥肉竟然不曾煉油!」收拾完碗筷之後,響兒就發覺問題了:「便是長支,也不可能天天這般吃法吧?」
以葉暢的家當,天天這樣吃肯定是要破產的,葉暢哈哈笑道:「既是如此,咱們自己想法子養豬養雞!」
「家裡只靠十一郎與奴奴,可是養不成,劉貴做事不上心。」響兒在背後說了一句劉貴的壞話,葉暢伸頭到院子里看了看,劉貴果然不在,也不知躲到哪兒去偷懶了。
「嗯,請鄉鄰幫幫忙,養豬太麻煩,養雞倒是簡單。」葉暢琢磨了一下:「不過也不好辦,住在村子里,能養幾隻雞,而且味道可不好,除非我們搬到山腳去,有更多的田地。」
「十一郎君方才就該聽那位覃掌柜的,虹渠引水獻與朝廷,朝廷賜十一郎君一個大大的官爵,那樣咱們家就能有好多田好多屋,十一郎君再買些丫頭小廝來,奴奴便可以當管事了!」響兒一臉嚮往:「到那時,奴奴也可以使喚別人!」
小姑娘的心思,讓葉暢啞然,揉了揉她的頭髮,又將她的髮髻弄亂之後,葉暢道:「哪有那麼便宜的好事,如今我聲望尚不顯,就算是得了朝廷的好處,也守不住它啊。」
響兒年紀小,是不明白葉暢這話背後的無奈的。
從廚房出來,葉暢看到劉貴臉上帶著奸笑走進院子,心中不由一動:「又去長支了?」
劉貴臉上原本是笑的,被葉暢一問,頓時大驚失色,跪拜在地:「沒有,沒有,小人怎敢?」
不敢才怪,看這模樣,不僅僅是去了長支,而且還得了長支什麼許諾,所以才如此高興。葉暢心中也有些不快,這幾日先是得知兄長要去上番役,又聽聞姐夫被打發到山裡守窯,而身邊還跟著劉貴這樣一個傢伙。
「若是你想回去,我把你身契還與長支就是,也免得你總是跑來跑去,你看如何?」葉暢道。
「不,小人不回去,小人……小人願意呆在十一郎身邊。」劉貴頓時慌了。
事反常必妖,這廝竟然不願意回長支去,只證明一件事情,長支還沒有死心!
因為沒有死心,所以才將劉貴留在此處,一來是為了偵察他這邊的動靜,二來則是伺機下手吧。
葉暢絕非善男信女,他已經給了劉貴機會,劉貴卻沒有要。葉暢微微點頭,平靜地道:「我明日要進城給兄長送行,順便去拜見覃掌柜,你隨我一起去吧。」
劉貴也不知葉暢是不是真心信任了自己,應了一聲,琢磨著過會兒還要去長支那邊通稟一聲。
次日一早,葉暢便起了床,在村口時,看到此次被征番役的五人已經盡皆在列。五人中倒有四人都是外姓,為吳澤第一大姓的葉家,卻只有他兄長葉曙一人。這個發現,讓葉暢心中覺得有些不對,可是不等他細說,隊正就已經在不耐煩地催促眾人啟程了。
方氏雖是一向鎮靜機智,這個時候也不禁以袖掩面,而小賜奴終於知道父親要出遠門,哇哇大哭起來,連帶著被牽著的小妹也開始哭泣。車聲轔轔,駑馬長嘶,隊正又不停地催促,讓整個場面都亂成一團。
葉暢忙上前,先是拉住小賜奴道:「你阿耶要去長安,回來時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你若是再哭,那好吃的好玩的便沒有了!」
小賜奴年紀小不諳世事,被葉暢用好吃好玩的一誘惑,頓時就破啼為笑,而小妹完全是隨哥哥的,賜奴不哭,她也不哭,不但不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還眨巴眨巴地,奶聲奶氣地重複:「好七,好王,好七,好王!」
「嫂子勿傷心,兄長此去,少則兩月,多則三月,必然回來。」葉暢接著安慰方氏:「賜奴與小娘在,嫂子還要照顧好他們,休讓兄長遠行擔憂。」
方氏聞言拭淚,拉住一雙兒女,葉暢見兄長臨別悲戚,連勸解寬慰之語都說不出來,便又上前道:「阿兄不必擔憂,兩月之行,見識一下都城景緻風情,回來說與賜奴與小娘聽。」
他說得輕鬆,眾人為他所感染,離別之情漸淡。他們先要在縣城中會集,因此葉暢跟著一路前行,途中屢屢出言試探隊正,還塞了幾文錢托他照顧好葉曙。那隊正一時口快,無意中便透露,葉曙此次被征,其實是劉氏使的力氣,這讓葉暢恍然大悟。
果然,長支是不懷好心,兄長是被自己牽連了!
想到這,葉暢便下定了決心,長支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自己若不報復一下,豈不顯得軟弱可欺?
「兄長,此去長安,那是天子腳下,萬事謹慎莫出頭就是。」到了城中,葉曙要與眾府兵會聚,分別之時,葉暢說道。
「呵呵,十一郎放心,我自會省得,倒是十一郎你……千萬當心,長支怕還會有別的手段。」葉曙猶豫了一會兒,又開口道:「我此次番役,十之八九,是長支伯母的手段,他們能用這手段支開我,最終怕還是要對付你。十一郎,我已經託人給三叔帶信,請他回來主持家務,最好能將你帶走。」
葉暢訝然。
他心裡一直認為自己的兄長是個庸人,無論是見識還是智謀都無甚可取之處,現在才發覺,原來這位兄長不是蠢,只是不願意表露出來罷了!
什麼事情……他都心裡明白啊。
「是,兄長。」
「你如今和以前不同了,但切莫自恃過高,長支伯父貪而狡,伯母悍而厲,我身為晚輩,原不該如此評述,可是若不說明,又怕你吃虧,你記住就是,忍一忍,等三叔回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