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自己
只是,她卻不知道,在她終於開始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之後不久,一個人又硬生生地闖入了她的世界,讓她才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再起波瀾。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看著那輛馬車載著她漸行漸遠,夏侯冽的雙手在身後漸漸緊握成拳,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李長安擔憂地看著他,「皇上,您身上都淋濕了,請您保重龍體啊!還是進去躲躲吧。」
夏侯冽看著馬車最後那點影子最終消失在茫茫雨幕中,終於漠然地點點頭,轉身往宮殿里走,只是才剛挪動了一步,便踉蹌起來,要不是李長安眼明手快地攙住了他,恐怕已經跌倒在地了。
「讓奴才扶著您吧。」看著他這樣子,李長安的聲音里也帶上哽咽。
夏侯冽默然無語,任由他扶著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他想起,慕清婉每次跟他發脾氣的時候,都喜歡這樣跟他冷戰,不哭不鬧,就那麼倔著。
以為不會再痛的心又是劇烈地一抽,數不清這已經不知道是今天第幾回了。
他狠狠地咬著牙,這才讓自己抵禦住了那股子捅心窩子般的痛楚,過了好一會兒,才淡淡開口:
「李長安,傳朕旨意,罷朝三日,雲嵐山的案子交由周昌隆全權負責,了結了再來報朕。」
這還是自夏侯冽登基以來第一次罷朝。
李長安怔了怔,點頭道:「奴才遵旨,萬歲爺,請您一定要保重好身子啊。」
他一路在雨中昏昏沉沉地走著,直到走到一處宮殿前才終於脫了力似的停下,抬頭一望,卻是熟悉的三個字:「長信宮。」
如今這裡已經是人去樓空了。
揮退了李長安,他獨自沿著台階慢慢走了上去。
他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似乎踩在了自己的心版上。
等他推開門走進去,一團白影驟然撲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接住,暖暖晶亮的一對黑眸正可憐巴巴地瞅著他,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她蹲在狗窩旁訓練這隻調皮的狗,看到它不聽話時假裝生氣地恐嚇它的模樣。
他的身上被雨水打濕,暖暖的毛都被他弄得濕嗒嗒的,趁他一個不注意就掙脫開了他的手跳到了地上,往內殿跑去。
他下意識地去追,卻聽到裡面傳來了腳步聲,心裡驟然湧上狂喜,只是很快,一個年輕宮女便拿著拂塵走了出來,一見到夏侯冽,像是見了鬼一般,定在原地,連請安都忘了。
一股強烈的失落感讓夏侯冽罕見地在一個宮女面前失了態,就怔怔地站在那裡,死死地望著她發獃。
那宮女被他的眼神嚇得魂不附體,忙跪下叩頭道:
「皇上吉祥!」
好半晌,夏侯冽這才回過神來,眼中的迷濛散去了些,他清了清嗓子,這才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自從下旨廢掉了慕清婉以後,這個長信宮幾乎就成了禁地,宮女太監全被他遣散了。
「回……回皇上,奴……奴婢是感念皇後娘娘的恩德,所以才求了楚姑姑每日准奴婢過來打掃打掃,奴婢想著說不準……說不準娘娘以後還會回來……」
「還會回來?」夏侯冽喃喃地重複這四個字,突然大笑起來,帶著嘲諷,帶著怒氣,帶著無奈,又像是帶著無限的期盼。
他這樣怪異的笑聲直讓那小宮女聽得毛骨悚然,以為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慌得立馬跪下請罪:「奴婢說錯話了,請皇上責罰。」
夏侯冽笑了好久,直到笑到脫了力,眼淚都留下來了這才打住,轉過身背對著那宮女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奴婢賤名紅豆。」
「紅豆?」他咀嚼著這兩個字,腦海里回想起慕清婉曾經給他念過的一首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見皇上又沉默下來,紅豆也不敢打擾,只得垂頭在那跪著,直到她跪得渾身酸軟,那膝蓋都要擦出皮來時,夏侯冽才像是想起了她還在那跪著,忙道:「紅豆,朕……朕並沒有怪你,以後你記得每天都來這裡打掃,下去吧。」
紅豆匆忙間就要退下,見夏侯冽一身濕,又止住步子道:「皇上,您的衣服都濕了,要不要奴婢給您燒水沐浴?」
夏侯冽點了點頭,沒過多久,紅豆便準備好了熱水,夏侯冽靜靜地洗了澡,換了乾淨衣服,睏倦地躺到了床上,被子一蓋上,她的氣息就縈繞而來,揮之不去。
他將自己的頭埋到被子里,用力地呼吸著她的氣味,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心底最深處那股痛徹心扉的勁兒緩下稍許。
被子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他一把扯開被子,一看,居然是暖暖正在撕咬著被套,見他看過來,嗚嗚地叫了兩聲,甚是可憐的模樣,夏侯冽不自覺地伸手,暖暖一見他的舉動,忙不迭地跳到他懷裡,晶亮的眼睛片刻不離地盯著他。
他坐起身靠在床邊,大手時不時地在暖暖毛茸茸的身上摩挲著,眼睛怔怔地凝視著她以前常坐的那個貴妃榻。
撒嬌的,生氣的,可愛的,溫柔的,倔強的,哭泣的……
一張張鮮活的臉兒從眼前拂過,好想,他真的好想把她打暈了綁在自己身邊再也不准她離開。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做。
只要他願意,他完全可以像當初那樣,用西楚的安危作為籌碼來逼她就範,只要他願意,她現在就依然在他身邊,在他身|下婉|轉|承|歡……
可是,他不想再那樣做了,他不想再看到她哭了。
仔細想想,從她嫁到北燕來那一刻起,她的快樂和天真就被無情地剝奪了,而他,正是那個劊子手。
他從沒見她真心實意地笑過一次,哪怕笑,也是偽裝的快樂。
他不想再那樣了,他不忍心。
可是他該怎麼辦呢?他想她,想到快要發瘋了,想到全身沒一處不疼,沒一處不叫囂著想她,那種名為想念的東西已經通過血液和呼吸佔滿了他所有思緒,所有感情。
這場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用一個錯誤的開始,將兩人緊緊地綁縛在一起,而他卻不自知,毫無所覺地沿著這條錯誤的道路越走越遠,最終,到了這種無法挽回的境地。
他擁有天下,可以讓她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可以讓她盡享榮華富貴,可以將後宮三千寵愛集於她一身,可是,她卻不屑一顧,她說,不要錦衣玉食,不要榮華富貴,只想要一個她愛的,也愛她的人與她廝守一生便已足夠。
他並不認為男人有三妻四妾有什麼錯,忠誠只是女人對男人的事,更何況他夏侯冽還是一個君王,娶那些妃子並不是為了滿足他的一己私慾,而是要平衡朝中各方勢力,讓北燕江山永固。
他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女人就放棄三宮六院呢?即使感情上允許,理智上也是不允許的!
怔然地想著,嘴裡不自覺地喃喃出聲:「這樣愚蠢的事情朕絕對不會去做的,絕對不會!」
說完,他笑了,笑聲卻是那麼的虛弱,仿若四處飄蕩的遊魂一般,他渙散迷茫的眼神漸漸地變得銳利,好像一滴冷水滴入了熱油當中,還想她做什麼呢?
他那樣寵她愛她,她的回報是什麼?是拿著自己的性命相要挾來逼他放了她。
原來當初她所說的,即使是爬,也要爬出他的視線並不是一時賭氣,而是根植在她腦海中的念頭,這些日子以來,即使兩人再恩愛,再親密,她都從來沒有放棄過這個念頭。
這樣不識好歹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他這樣想念,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即使知道了,恐怕也會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想她還有什麼好處呢?只會讓自己變得瘋狂。
一個女人而已,他夏侯冽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忘了她吧,把她徹底剔除出記憶吧。
這樣的決定一從腦子裡冒出來,他就覺得心尖上像是插了一把尖刀似的疼,他痛得連呼吸都開始覺得難受。
可是,她已經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這個事實不容許他逃避,他得冷靜下來,理清楚這一切,然後把她徹底從心裡剔除,儘管這個過程會萬分痛苦,但是他卻必須如此。
因為他夏侯冽不會窩囊得讓一個女人困擾自己一生。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將她放進心底的?
腦海里閃過無數個片段,可是,想到最後,卻是一片茫然。
他想起大婚那晚,他刻意去雲意宮相陪,將她這個正宮皇后冷落,為的就是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知道嫁到北燕不是讓她來做高高在上的皇后,而是一個他夏侯冽隨時可以棄如敝履的女人而已。
可是後來一想,什麼樣的痛苦才能讓一個女人崩潰呢?
從未得到就沒有失去,如果一開始好好寵她,然後在她愛上了自己,以為已經得到之後,再狠狠地將她拋棄,那樣的痛苦更加讓人痛徹心扉。
在去長信宮之前,他的確是這樣想的,可是當他看到那張不施粉黛的小臉毫無心機地沉睡著時,他的視覺驚艷了,他的心,躁|動了。
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感覺到心跳加速的一天。
他身為一國之君,擁有天下,後宮佳麗三千,哪一個女人見到他不如飛蛾撲火般爭先恐後地貼上來?可是她在醒來的那一剎那,與他對視的眼神中卻只有嫌惡。
雖然她很快掩飾好,但是,他卻已經心知肚明,她,恨他。
一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心就像在油鍋里煎熬著一樣,這個女人憑什麼恨他?是他們慕家欠他的,現在只是由她來償還而已,她有什麼資格來恨他?
那一晚,他不知饜足地要了她很久,到次日,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失控嚇到,可是下了早朝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長信宮,看到的聽到的,卻是她在夢中眷戀難捨地呼喚著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
他承認,那一刻,他怒了,瘋了。
他一邊折磨她,一邊提醒著她的身份——只是一個他復仇的工具而已。
他開始不停地諷刺她,羞辱她,折磨她,即使知道那次晚宴上雲蘿在做戲,她是無辜的,他也將所有的過錯推到了她頭上,直到後來又看到她居然還在想那個男人,又和赫連墨霄拉拉扯扯時,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吃醋,他發狂地吃著醋。
赫連墨霄就是從那個時候看出來她對於他的重要性了吧,不然怎麼會如此篤定用她來做要挾,便可以達到他的目的呢?可笑的是,他這個當事人卻一直沒有看透自己的心。
或許,正如昭和當初所說,他根本就沒有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心,因為一時被仇恨蒙蔽了,到最後,心疼的還是自己。
他愛她!而且已經愛了很久!
或許,從第一眼見到她開始,就愛上了她,所以,他嫉恨那個她放在心上的男人;所以,他不能容忍她和別的男人有任何牽扯,不管是赫連墨霄還是昭和,他甚至不能容忍她對別的男人露出一絲一毫的笑容,因為在他心底里,她的一切都只能屬於他!
看到她被人綁架欺凌,一向冷靜的他不顧會惹惱雲家的危險,將蘇家滿門抄斬;看到她鬱鬱寡歡,他會不顧自己對動物過敏,將她喜歡的小狗抱到她跟前,只為了讓她重展笑顏;一向淺眠的他,只有躺在她身邊才能入睡;得知她被赫連恆之抓走,他不顧一切地想要重新將她奪回來,因為他怕,怕自己會失去她;自從和她在一起,他就無法再對其他女人產生興趣,甚至連逢場作戲都不行,所以即使每天都會去別的妃子的宮殿,但是他卻從未再碰過她們任何一人,即使她們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取|悅他,勾|引他,他仍是會在夜深人靜之際,回到長信宮抱著她入睡。
他知道她怕冷,所以無論政務多麼繁忙,無論別的妃子如何挽留,他總會回到長信宮,把她擁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冰冷的身子。
他寵她慣她,卻從來沒對她說過一個愛字。
他一直迴避著自己的感情,不肯對她袒露心胸,只因為他知道,她心裡的那個人不是他,他怕,怕自己一旦坦白了自己的感情,她又會親口說出那些足夠將他打擊得體無完膚的話,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的否定,他寧願假裝自己也不愛她,這樣心裡才會平衡一點,好受一點。
可是現在,他難受得快發瘋了,而已經深深地愛上她的事實,也再也容不得他逃避下去。
他有時候甚至忍不住在想,如果他不是北燕的皇帝,只是一個普通老百姓,這一生只守著她一個人,那麼,她會愛他嗎?
可是每每想到這個問題時,他就會發現,一向自視甚高的自己竟然連肯定她會給出肯定答案的信心都沒有。
他從未走進過她的內心深處,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她心裡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又或者,真的只是一個過客而已,轉身即忘。
他的思緒,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慢慢地解剖著他自己的感情和回憶。
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地從他腦海里閃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多久,直到胃病又犯了,他被疼醒了,這才稍微清醒點過來。
他緊緊地抱著暖暖,把他捂在自己胸口,想要忍過這一陣|痛,可是,那痛卻越來越劇烈,最後痛到他終於忍受不住了,這才不得不起身。
紅豆知道今天皇上情緒不正常,一直沒敢離去,這時見他起身找東西,又見他捂著胃部,臉色蒼白,便知道他必是胃病犯了,以前娘娘在的時候,皇上也在長信宮發過病,為此娘娘還特地為他調製了一味葯。
她趕緊找來娘娘備的葯,遞給夏侯冽道:「皇上,這是娘娘前段時間調製的葯,說是治胃病有奇效的,您吃一顆吧。」
夏侯冽茫然的雙眼霎時晶亮起來,一把抓過那盛著葯的瓶子:「你說是她為朕調製的?」
紅豆點點頭,將他扶到一邊坐下,倒來水遞給他:「是娘娘親手調製的,奴婢記得那段時間每次您去上朝了或是沒來長信宮,娘娘就會呆在藥房里,這葯是她臨走前才交給奴婢的,說是要奴婢交給您。」
夏侯冽默然了吃了葯,手裡緊捏著藥瓶子,無力地閉上眼,既然對朕如此無情,又為何做這種姿態來讓朕對你割捨不下?
北燕德軒三年農曆四月初八,黃道吉日,也是廢后詔令頒布后的第三天,德軒帝夏侯冽便下旨選秀,將才貌雙全的未婚女子選入皇宮,以充實後庭。
這是德軒帝即位以來第一次大規模的選秀,所以應選的秀女人數眾多,但是在殿選上僅儀容這一輪選下來,留下的卻只十數人了。
李長安看著那些留下來的秀女,不由暗暗心驚,他橫看豎看,那些秀女的容貌都是或多或少地跟前皇后慕清婉有些神似,要麼是眼睛,要麼是鼻子,要麼是臉龐,有一個甚至是有一對和清婉皇后相似的酒窩,也被留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