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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105章 紅粉骷髏

  柳嫿禕走了,無涯山又恢復了往日的孤寂,明月高懸,夜涼如水,夏蟲低低的私語聲在靜謐的夜色里也變得刺耳了起來。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憑心而論,她捨不得朝夕相處了近二十年的師姐,柳嫿禕在他心裡是什麼樣的地位,蘇玖玖不清楚,柳嫿禕不清楚,但古幽自己清楚,此間幾許傾慕幾許痴心,他比誰都清楚。一清二楚。回想起來,反而是他對蘇玖玖的感情莫名其妙了些,少了相濡以沫的歲月,更多的是捨命相隨的感動和溫存過後的愧疚,也或許,本就不是痴情。 

  若還有回首的餘地,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辜負柳嫿禕的。但能怎樣呢?總該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的。 

  他悠悠嘆了口氣,往前走了幾步,站到了柳嫿禕原先的位置上,卻未仰頭看月,反而低下頭來,看著那把漆黑如墨的重劍發獃。 

  良久,修長五指終於還是搭上了那把劍,古幽悵然一笑,開口道:「好久不見,無疆。」 

  無疆重劍上血色紅光一閃即逝,似是在回應,古幽分明能體會到它的歡喜。 

  就像是遇到了兒時的玩伴,最親密的朋友。 

  月光下,他的身影更顯落寞,黑色的影子拖在地上,同他的黑衫一樣孤獨,恍惚間竟也分不清明,誰才是古幽,誰才是影子。 

  身後,腳步聲輕輕響起。 

  古幽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第五孤獨。 

  似她這樣的人物,八百里開外一劍飛仙的巔頂高手,便是白帝也不敢小覷的,走路又怎麼會發出聲音?若非她想,便是她站到了身後,古幽也不會發現。 

  「早些日子得知你回來,卻也沒等到你來尋我,我還道你把我忘了,現在看來,還真是如此的。」語氣慵懶,便連眸子也是半眯不眯的,帶著一如既往的睏倦,第五孤獨說道:「怎麼?外面有人了?」 

  第五孤獨的話很曖昧,就像獨守深閨的青梅在詰問著闊別已久的竹馬,可她的語氣里,向來只有一種情緒,那便是慵懶,但古幽還是能體會到她話語里隱隱的怒意。 

  他轉過身來,眸子裡帶著失落,卻還故作笑意,賠笑道:「忘了誰也不能忘了姑姑,這些年來,幾次想來找姑姑撒歡訴苦,卻又怕打擾了姑姑清凈,便也不敢來了。」 

  「油嘴滑舌。」第五孤獨輕道了一句,俄頃,又開口:「見過嫿禕了?」 

  古幽點頭:「見過了。」 

  第五孤獨也微微頷首:「見過就好,走吧。」 

  「走?」古幽眨了眨眼,笑說道:「這才剛見面,就趕我走,姑姑也忒不近人情了些。」 

  第五孤獨轉身就走,隨口說道:「怕同你呆的久了,你連姑姑也要吃的。」 

  古幽臉色古怪,嘆了口氣,說道:「我和玖玖之間的事,三言兩語解釋不清的,但發生了便要負責,也沒法子逃避了。辜負了師姐,也不奢求她能原諒,更不奢望姑姑能理解,只希望姑姑能念及舊情,替我向她說句『對不起』。」 

  腳步微微一頓,第五孤獨肩膀輕顫,道:「聽你這意思,是要下山找她了?」 

  「是。」 

  「什麼時候走?」 

  「還沒想好,但總不能這樣一直耗著。」 

  「她在哪?」 

  「江南,艷雪樓。」 

  「艷雪樓?」第五孤獨轉過身來,眉頭微皺,語氣古怪,道:「怎麼會是那兒?」 

  古幽抬眸,只以為她還在生氣,也不想解釋了,只說道:「怎麼了?」 

  第五孤獨搖頭,又恢復了慵懶的樣子,說道:「沒什麼,你那個小情人,是艷雪樓的?叫什麼?玖玖?」 

  眼前,她的模樣彷彿又清晰了起來,古幽點頭,道:「蘇玖玖。」 

  「姓蘇?」第五孤獨黛眉一挑:「她和蘇晚是什麼關係?」 

  古幽眨了眨眼,疑惑道:「蘇晚?蘇晚是誰?」 

  第五孤獨眸色古怪,又問道:「他沒跟你說過?艷雪樓里,姓蘇的可不多。」 

  古幽搖頭,說道:「我只知道她有個師父,叫狐真。至於別的,她沒說過,我也沒去問。」 

  「是她……」第五孤獨抬眸。 

  古幽驚疑道:「姑姑認識?」 

  第五孤獨沒回答,沉默了良久,方才說道:「你和她不會有什麼好結果,還是儘早斷了的好。」 

  眸子閃爍,遠山眉皺在了一起,古幽開口:「為什麼姑姑也這樣說?」 

  第五孤獨抻了個懶腰,鬆鬆垮垮的衣衫盡顯其婀娜風韻,她也不避諱,說道:「她也和你說過?」 

  古幽點頭,第五孤獨卻沒再說話,轉過身,沉默著走了。 

  …… 

  河洛最喜歡的花,不是開滿了庭院的六月雪,也不是她窗前擺著的桔梗,而是一種鮮艷的仿若鮮血的紅色花朵。 

  薔薇。 

  就如同她這個人一樣,處處帶刺,傷人傷己又兀自堅強。她與薔薇唯一的不同處,大概就是她身上素白的長裙,與指尖夾著的薔薇花形成強烈的對比。 

  煞九幽最喜歡的,是天上的月。 

  如同河洛一樣的月。 

  他站在翠湖軒里,仰頭望著天上皎潔的明月,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惆悵與笑,長發隨風飄揚,遮住他眉宇間的情緒,河洛便也不知曉他的心事了。 

  說來也是,歲月更替,春秋往複,幾百載幾千載也記不大清了,只記得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幽深里,在那條刺骨冰涼的河水前,有個眉宇深沉的男人,白髮灰衣,將她打橫抱起,嘴角猶帶著殷紅的血跡,在她耳邊輕喃:「終於找到你了,河洛。」 

  他的聲音很輕,語氣也很溫柔,儘管他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儘管這個男人他不曾認識,但她卻沒有絲毫的抗拒,在他的懷裡沉沉睡去,醒來時,她就成了河洛。 

  也只是河洛。 

  夜色深沉,河洛的眉宇更深沉,她就坐在煞九幽身後的石凳上,看著煞九幽的背影愣愣發獃。 

  俄頃,煞九幽轉過頭來,淺笑道:「看了幾百年了,還沒看夠?」 

  煞九幽本就是個妖孽俊俏的相貌,月光下,他的側臉更稱得上『傾國傾城』,比女子還傾國傾城的一張臉,河洛看了幾百年。 

  秀氣的眉毛蹙了蹙,河洛別過頭去,似呢喃自語:「一個大男人,還怕人看么?」 

  煞九幽挑了挑眉,折身坐在她對面的石凳上,緊盯著她的眼,丹鳳眼。 

  她的眸子更迷離了幾分,然而幾百歲的人了,便連矜持也被歲月消磨盡了,不像那些未經蹉跎小姑娘一樣嬌羞,河洛反而湊上臉去,湊到他眼前,說道:「你要覺得虧了,我讓你看回來,老身這張臉,可不比那些年輕姑娘差上半分。」 

  煞九幽明顯一愣,隨即抬手,指節分明卻又蒼白的手,比月亮更蒼白的顏色,捏住了她的鼻尖,笑說道:「在我面前還敢自稱老身?不怕折了陽壽?」 

  剎那間兩朵紅雲飛上雙頰,河洛打開她的手,氣呼呼地坐回到石凳上。 

  煞九幽搖頭失笑,又說道:「這人活得久了,連自己的名姓都忘了,更別提年紀了。但就是那些成名已久的真仙人物,見到了我,也需喚聲『前輩』的。」 

  河洛俏臉緋紅,低聲道:「倚老賣老,你這般嗜殺的性子,見到你,人家躲還來不及,還會上趕著套近乎?」 

  煞九幽就又笑,看著自己的手,道:「幾千年了,這雙手不知染了多少血,強者有之,弱者也有,唯獨沒殺過凡人,又如何能說嗜殺?」 

  河洛抬眸,道:「怎麼沒殺過?我聽冷情說,你常去煙花之地,尋那些青樓女子,做些寡廉鮮恥的事。」 

  煞九幽神色怪異,俄頃,突兀點頭,道:「照你這麼說,那我還真是做了天大的孽,連自己的子孫後代都不放過。」 

  似是覺得頗有道理,河洛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那白髮男子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良久,方才說道:「她們出賣皮肉色相,我花錢享樂,在你這兒,我落個好色之徒的罵名,但比那些仗勢欺人,強霸民女的人如何?」 

  河洛語氣平靜:「你是修士。」 

  煞九幽又說道:「修士就乾淨了?碧雲仙宗姬無雙、麒麟古剎的老禿驢、還有你那師父……」 

  河洛突兀變色,煞九幽也自知失言。 

  蒼白的手覆在她顫抖的柔荑上,煞九幽愧疚道:「對不起。」 

  河洛搖頭:「幾百年了,早就忘了。」 

  煞九幽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又說道:「相比那些人,反倒是那個死於非命的南宮滄浪更讓我欣賞些,至少,這個倒霉鬼從來都是負情不負人的。」 

  俄頃,他又笑了笑,嘴角輕挑,少見得帶了幾分惆悵,似他這樣的人也不會將心事掛在臉上,此番,大概是太深沉的夜色未能壓住他的感情,反而勾起了他的心事吧?只聽他道:「我曾在凡間看過一本書,叫什麼卻忘記了,只記得裡面有一句詩,寫的頗為不錯。」 

  「什麼詩?」河洛是個安靜性子,又是個才女,平日里除了醫書和毒經,少不得也看些凡間讀物,最愛看的,便是那些在凡間流傳甚廣的詩詞歌賦,當下也來了興緻,道:「說來聽聽。」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月光映襯,煞九幽眉宇悵然。 

  河洛沉默,這本書她看過,喚作《紅樓夢》。 

  這句詩她也記得,可不知為何,從煞九幽嘴裡說來,便又是另一番體會了。 

  「年輕那時,我去幽冥尋人,路過黃泉邊上,遇見了個老和尚,上來便同我說道『紅粉骷髏,白骨皮肉,諸法空相,一切皆是虛妄』這些勞什子的廢話,若非當時匆忙,真想一巴掌拍散了他的魂魄,也算我為人間做了份貢獻。不過現在想來,他說的,大抵也稱不上錯。」 

  河洛挑眉,輕聲問:「什麼意思?」 

  「道不同,和尚空相空色,視眾生同等,也不知這『慈悲』是真只假。但想來在這些和尚眼裡,男女也無甚分別了,是以眾生同等,眾生也成虛妄。」煞九幽緊緊握著她的手:「但我不同,我一個俗人,做不到諸法空相,領悟不了他們的慈悲與虛妄。但那些同我歡好過的女子,如今確確實實都成了白骨骷髏了。」 

  「可也正因為這樣,才有了永恆。對於和尚來講,佛就是他們的永恆。起初,我也在找我的永恆,上天入地,陰陽二界遍尋,直到後來我找到了你,才明悟『虛妄與永恆』。」 

  「你就是我心裡的佛,河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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