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別無他求
雲城的一場大雪纏綿的落了整個晚上,翌日清晨的滿目霜寒和一眼觸及的寒冷讓人恨不得始終待在溫暖的室內。
早上七點,此時還稀稀疏疏的飄著些許小雪,顧涼蓁裹上厚厚的羽絨服和圍巾準備出門時,赫然發現自家院子前停著一輛車。
車身上滿是積雪,看樣子在這裏停了不少時間。
顧涼蓁腳下的步子愣了愣,縮了縮脖子將下巴埋進羊絨圍巾裏麵,而後踩著地上的積雪,一步步走向那輛車。
她上前輕敲車窗,隨後窗戶降下來,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是江潯安。
“你為什麽在這裏?”她看著男人清俊卻明顯染著倦色的臉,眼眸裏少不了打量的神色。
這是個稀罕事,這種鬼天氣要是沒事情誰都不願意出門,這種大忙人居然會等在她家門口。
男人抬眸望向她,那雙深邃的眸底平漠如常,可與往常比起來卻好似多了幾分殺氣騰騰的意味,看得顧涼蓁不由自主的往旁邊退了小半步。
她麵上不由露出怯然,拔高聲線讓自己稍稍有些底氣:“潯安,你到底有事沒事?沒事的話我還得去上班呢,今天路上不好走,我特意提前一小時出門,就怕遲到了。”
雲城這場雪十年難遇,路麵上厚厚的一片蒼茫之色,饒是已經有人早早地在鏟雪,這一眼望去路況依舊很差。
江潯安淡淡的收回視線,不緊不慢道:“我送你。”
他這語氣太平靜,平靜到讓人覺得壓抑。
饒是顧涼蓁和他認識這麽多年,這時候也丁點猜不透他究竟是什麽來意。
沒辦法下,隻能選擇上他的車。
男人的目光始終放在前方的路麵上,他熟練地打方向盤駛出住宅區。
路況很糟糕,以至於車速隻能控製的極為緩慢,而對於顧涼蓁來說卻可以算是煎熬。
四十分鍾之後,到達雲大西門。
他沒直接把車開進去而是停在這,顯然就是有話要說。顧涼蓁開門下去,回頭看著緊跟著下車的男人,卻見他的眼底泛起薄涼霜色,甚至比這周身的雪還要冷上幾分。
他語氣清淡的問:“四年前,是你陪她去墮胎?”
顧涼蓁聽到這話,心莫名的提了起來。
“是。”她毫不示弱的迎上男人的目光,放在口袋裏的手卻微微緊攥。
這一個字輕的如同從天而降的雪子,卻又似千斤重擊碎了重重疊起的防線。
“潯安,我不知道你為何時隔四年突然要問起這個,我隻會回答你一個字,其他的若是你想問我也不清楚。但我還要說一句,不論你和小染從前恩怨如何,倘若你還有些良心就不要在她麵前提那個孩子。”
顧涼蓁將視線移開,不去看他眼底的那抹薄涼,而後又淡淡道:“或者,不要用過去來捆綁她,沒有你的這四年她過得也不差。”
言罷,顧涼蓁也沒有再多看他一眼,徑直轉身離去。
枉顧腳下的路麵濕滑,她的步子走的很快,似乎隻是想要快些離開這片壓抑的地帶。
直至她已然走的很遠的時候才悄然回頭望去,隻見那個身長玉立的男人依舊維持著先前的姿勢站在原地,煢煢孑立,似是帶著種說不出的蕭索……
沒有他的這四年,她過得也不差?
男人唇角劃開輕嘲的弧度,不是過得好,而是過得不差……
江潯安覺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件可笑且無意義的事情,他想從顧涼蓁這裏知道什麽不一樣的答案?
他想知道那時候的她會不會有心軟或是愧疚,亦或是猶豫……
可也不過是再次證實了四年前這已成既定的事實。
是蘇懷染棄他在先,不留絲毫餘地。
而他先前的心軟和愧疚,變得那麽的可笑並且無用至極。
……
蘇懷染被手機響鈴聲吵醒,彼時的她仍有些頭昏腦漲的無力感,思緒空白恍惚了一陣,似是有些忘記昨天晚上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手機上顯示的來電是顧涼蓁,看了眼時間,九點四十二,恰好是大課的休息時間。
蘇懷染收起情緒,柔聲對著電話那頭問道:“顧老師,這麽早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她的嗓音有些啞,喉間傳來的澀痛讓她漸漸回想起昨晚發上的那些事情。
“也沒什麽事,就是想和你說今天下午學校放假,你不用來了。”顧涼蓁的語氣聽上去帶著幾分輕鬆,就隻是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然而也隻有她自己知道,不過就是故作鎮靜罷了。
聞言,蘇懷染下意識地抬頭,臥室裏的光線被厚重的窗簾遮擋住,黯淡一片。
她走下床伸手拉開窗簾,驀然而來的滿目白色霎時間像是刺痛了雙眼。
沒想到昨晚的一場雪竟然下的如此大,積起了厚厚一層,入眼之處皆是銀裝素裹。
“難怪呢,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雲城下過這樣的雪。”蘇懷染說著,語氣裏似是帶著一些清淡的惋惜。
“有些路段封了,事故率太高,所以學校也人性化了一次。”顧涼蓁低頭看了下時間,笑了笑又道:“好了,也沒別的什麽事情,你記得多穿些衣服,可別在這種天氣著涼了。”
“好的我知道,你也是一樣,小心別感冒了。”
顧涼蓁一直到掛完電話也沒有說有關江潯安的事情,包括一大早的那一係列奇怪的行為,也全部閉口不言。
一來顧涼蓁不是那種非要知道原委的性格,二來,有關當初那個孩子的事情在蘇懷染心裏就是個經久未愈的傷疤,她怎麽忍心再去刺戳?
各自收線,臥室裏再次恢複沉默。
沒多久,身後有敲門聲響起,伴隨著女管家的聲音把蘇懷染的思緒拉了回來。
“蘇小姐,您醒了嗎?”
蘇懷染開了門,女管家給她端來了一杯茶,打開是很濃的生薑味。
聞到這個味道蘇懷染就覺得不舒服,下意識地微微皺眉。
女管家見此便解釋道:“別聞這味道是重了些,喝下去發一身汗就好了。”
蘇懷染也沒多說什麽,道了聲謝便一口氣喝完。
女管家把房裏的窗簾全部拉開,抬頭望向窗外那稀稀落落的雪子,說道:“今天雲城很多地方都封了路,公交線路也停了不少,看這個勢頭怕是還會繼續下的。”
蘇懷染喝了口溫水衝散那薑茶的辛辣味,神思有一片刻的恍惚。
半晌,她低聲自言自語般笑道:“是啊,我感覺也很多年沒見到了。”
並且今年這冬天,也是格外的冷……
她低著頭淡淡的笑著,窗外的光線柔和的落在她臉上,將那五官蒙上了一層晦暗的柔光,教人看不透她真正的情緒究竟是什麽,隻是無端的讓人看著有些落寞之感。
女管家沒再說什麽,將茶杯收走,離開臥室。
此時蘇懷染才發現手機上還有一個未接來電,是顧豫澤。
她僅僅也就是看了眼,就把這來電記錄刪除。
既然學校停課,那她下午便又沒有事情做,那就去陪陪懷禮吧。也已經有不少事日沒有去看過那孩子,一直想著要把他接到自己身邊,但現在看看這些情況怕是也不行。
至於顧豫澤……
蘇懷染歎了口氣,沒什麽好說的。
夫妻分居兩年就可以申請離婚,在她看來這兩年的時間並不長,她等得起。也並不存在什麽財產糾紛,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當一個人什麽也不剩下的時候,時間就是最富裕的東西。
就像她這四年,不也是一晃就過來了。
……
中午時分,雪稍稍小了些,天氣也變得沒那麽陰沉。
蘇懷染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準備出門,女管家把她送到門口,抬頭看了眼天色,對著司機叮囑道:“雪天路不好走,一定要小心一些。”
末了,女管家又將視線移到蘇懷染身上,有意無意的說:“江先生從昨晚出去到現在也還沒有回來,怕也是在哪被耽擱了。”
蘇懷染麵色如常,並未有什麽情緒,隻是道:“放心,在天黑之前我一定回來。”
車內開著暖氣,可她的手還是僵硬的,她搓了搓手,目光卻往車上的掛件上望去,不過隻是個普普通通的飾品罷了。
其實蘇懷染倒是希望那天在車上撿到的那個掛件隻是一個假象,這樣她似乎就可以把江潯安當成一個徹底的陌生人來對待,可是偏偏他留著過去的東西,卻做著絕情的事情,變成了一個她儼然不認識的人……
主幹道上的大部分積雪都被清理了,這一路過來在大道上還是比較通暢,隻是時間稍稍多花了一些。
護工把蘇懷禮帶出來,男孩一看到蘇懷染便加快腳步往她懷中撲過來,她下意識地摟住這孩子瘦小的身子,輕輕撫著他的後背。
懷禮不太講話,卻不代表他不會表達感情。
說起來也得感謝顧豫澤,當初為了給懷禮找這治療的地方也費了不少心。
其實醫生也早就和她說過,治療自閉症最好的方式就是家人的陪伴,不過她那時候沒辦法把懷禮帶回家罷了。顧豫澤的母親一直都不太待見她,更不用說接受懷禮這樣有問題的孩子,要說把懷禮帶回顧家,是絕對不可能的。
護工笑著對蘇懷染說:“顧太太,說來也很湊巧呢,今天上午顧先生剛來看過他,你們夫妻兩還真有心一個上午來一個下午來。”
蘇懷染離婚的這件事情也沒什麽人知道,她也沒刻意去強調,大概是不想當著懷禮的麵說這些糟心的事情。
蘇懷染愣了下,“他也來了嗎?”
“是啊,顧先生在這裏陪懷禮陪了一上午呢。昨晚上下了那麽大的雪,今天路上肯定不好走,他還很早就來了。”
蘇懷染的眸色很淡很淺,明明清晰的聽到了這些話,可她的眼睛裏依舊是無動於衷,目光裏所有的溫柔都僅僅是給了眼前的這個男孩。
顧豫澤……
她這輩子最不願意欠別人什麽東西,尤其是那些怎麽也償還不清的情。
蘇懷染陪著弟弟坐在兒童遊樂區,這裏也有不少有著同樣病症的孩子,以至於明明應該是很熱鬧喧鬧的地方卻是反常的安靜,自閉症的孩子大多數都是喜歡自己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而懷禮就是安安靜靜坐在她身邊,緊攥著她的手,坐在椅子上晃著腿玩。
很多時候他這麽一坐能坐上小半天。
很多人總是嫌棄自己家的孩子太皮太鬧騰,可蘇懷染實在是太奢望那一幕,她希望哪天懷禮可以像一個正常孩子那樣會哭也會笑。
若說其他的,她想了想,也別無他求。
安靜的時光總是過得很短暫,等她準備離開的時候天色已昏沉。
走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時,才想起來一些事情。
昨天某些人最後因為她氣急敗壞離開,到現在怕是還憋著暗火呢。
果不其然,打給梁慕的第一個電話,他沒有接。
她繼續打了第二通電話,堪堪快到了最後一秒才被接起。
電話的那頭,梁慕的語氣聽上去並不見得有多好,雖然自己心裏多少是理虧的,但也絕對不會透出來一絲絲這種情緒來。
“怎麽,這是打電話跟我辭職?才上崗一天就要離職的,可別想要工資。”
蘇懷染聽著這般別扭的語氣,腦海中想到了梁慕那張傲嬌的臉,雖然年紀在長,這性子大概是變不了了。
她輕聲細語道:“我沒想辭職,總不會今天這麽大的雪天,你還要奴役員工?現在有良心的老板可都已經給員工放假了。”
“我看上去像是有良心?”
蘇懷染沉吟著,就聽見電話那頭的梁慕繼續問:“你在忙?”
“沒有。”她老實回答。
“那行,來我這邊。”
蘇懷染在心裏默默地想,還真是沒良心。
本來雪天就陰沉,現在隻是不到五點,天色就已經昏暗了下來。
她沉默了須臾,此時已經走出醫院,撲麵而來的冷風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而後道:“要不您行個好,來接我一趟?畢竟這種惡劣的天氣,要是我在路上出了事故,順著通話記錄也得查到您頭上呢。”
“瞎說八道什麽。”梁慕沉了沉語氣,“你給我發個定位。”
“好。”
她順手發去了自己的定位,然後抬起頭望著不遠處昏沉夜幕下停著的那輛車,她到醫院之後和司機說過讓他不要來接她,隻是因為不確定回去的時間。而現在看,她說的話是根本沒有用的。
隻是這種被監視的滋味,並不好受。
沒多久梁慕就發信息告訴她已經到了,她走出去,很快就看到了那輛打著雙閃的車,她看了看身後的不遠處,而後徑直上了梁慕的車。
上車之後梁慕遲遲不發動引擎,蘇懷染疑惑地看著他,“怎麽不走?”
“想什麽呢你,把安全帶係上。”他語氣不太好,一出口就是一頓數落。
她尷尬的反應過來,隨後係上安全帶。
車載音樂是柔和的鋼琴曲,梁慕視線的餘光落在蘇懷染身上打量著,無意的隨意問著:“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弟弟在這。”
梁慕思量著,印象裏倒是好像有這麽一件事,不過並不是很清楚。
他接著問:“是生病了嗎?”
“我弟弟小時候出過一場事故昏迷了很久,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後發現他已經不怎麽會和人說話了,後來這幾年下來也一直就是這樣。”
“你父母呢?”梁慕專心看著前方的路麵,這話也隻是脫口而出。
“我母親已經過世了。”
梁慕聽到她落寞的語氣,眸色凝重了幾分,道:“抱歉。”
“沒事,已經過去好久了。”她笑了笑,示意沒什麽。
哪怕是像梁慕這樣當年和她相熟的人都會有一種感慨,蘇懷染這個人就是個迷,沒人知道她家裏如何,哪怕最後她和江潯安分開亦是無人知曉原因。
良久,梁慕似是歎息般問道:“小染,你現在過得好嗎?”
她低垂著視線望向自己的鞋尖,“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恰逢紅燈處,梁慕將視線移到她身上,眸光微深道:“真話。”
她抬起眸子對上他的眼睛,微微搖頭。
“相當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