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第162章 稷下留名
趙歡與玄箏計議己定,如今最關鍵之處便是要與墨家的高階墨者們接上頭。
事不宜遲,玄箏重新易容裝扮,雖不似先前那樣形貌大變,只以樹膠在眉眼嘴角處一番修飾,略微的改動已是判若兩人。
趙歡在前,玄箏在後,兩人徑直來到門口,徐風、孫奕、黑膚三人已經牽馬待命。趙歡把三人叫到身前,下令部署他們分頭去尋,話剛說道一半,便聽身後的玄箏不耐煩問一句道:
「哪用如此麻煩?」
「咦,莫非你們墨者之間,有什麼可以互相聯絡的妙法不成?」
「這個倒是沒有的。」
趙歡正欲丟去一個白眼,玄箏又道:「不過尋常墨者沒有,他們的鉅子卻有。」
一邊說著,玄箏便從袍中取出一個檀木墜子,托在手掌心道:「此物乃是我的獨創,名曰『百里尋香丸』。」
趙歡細辨此物,但見這墜子一端系著紅繩,直徑一寸左右,略成圓形,紫紅色中略略泛出金光,通體散發出來一股奇異香味。
趙歡才伸出指尖略微一碰,便覺這木墜竟是一陣的自發震顫,不由驚奇道:「這裡面裝著何物?」
玄箏頗驕傲道:「我製作此物,靈感乃是得自西南巫族的控蠱之術,裡面關著的呢,是一種叫做『金翅人面蝽』的小蟲子。」
「金翅『人面』蝽?」
玄箏點一點頭:「對的,這種蟲子背上的花紋酷似人臉,不但可以活到十年以上,還自有一股靈性,若將雌蟲雄蟲分開,說百里有些誇張,十里之內必可循著氣味找到同類。這種蟲子極為稀有,我一共向巫族的小蠻女討要了五隻,三雄兩雌,製成木墜五丸,送了公羊長老一丸、仲連師叔一丸,我則自留三丸。現在嘛……」
玄箏的眼兒一轉,將檀木墜子拍在趙歡手心:「現在只須你將其用力捏碎,另外兩蟲自起反應,他們剖開了墜子,便可跟隨小蟲找到這裡來。」
「當真有這麼神奇?」
「哦。」
趙歡將木丸拿捏在手,幾名家將也都好奇地圍攏過來,玄箏見他們男人聚在一起,則不著痕迹地退後一步:「你聞這檀木墜子,味道香吧,其實這不算什麼,若是將其捏碎那氣味才叫好聞。」
「哦。」
趙歡鬼使神差地應了一聲,主從四人略站成一個小圓,俱是低頭下視,探鼻深嗅。
趙歡指尖使力,只聽喀吧一聲脆響,噗地一下漿液迸射,糊了一手,他方才覺出手感不對,緊接著便是一大股侵魂奪魄的滔天惡臭撲面而來,四個的上半身同時向後一仰。徐風身形提縱,向後瞬移幾乎一丈,以手撫膺大做乾嘔;孫奕一個旱地拔蔥,一連十幾個後手翻,一臉苦相猶自驚魂未定;黑膚則一口氣奔到了巷口,粗厚的大手不斷扇風,只為呼吸一口新鮮氣體。
要說最慘的,還是趙歡,他方才離得最近,吸入的氣體也最多,那臭源又是他的手掌,簡直是躲無處躲,避無可避,被熏得直欲昏厥,忙閉氣運功,猶是眼淚鼻涕直流而下。
他頓時醒悟了:所謂蝽這種生物,特么的不就是臭蟲么?!
人乃萬物之靈,這「金翅人面蝽」背負人面,更是堪稱臭蟲中的王者,臭出天際的臭王之王!
再看玄箏則早就站的老遠掩好了口鼻,連連拍手笑彎了腰:「哼,讓你總欺負人,我便也將你作弄一回。」
「啊,這死丫頭!」趙歡大怒,頗不講衛生地以袖頭將眼淚鼻涕一擦,飛身便奔至玄箏所站之處,要將手上的臭漿抹於她的身上。
玄箏見此大驚失色,尖叫一聲左閃右避地跑開,趙歡心中雖氣,卻也是以嚇唬為主,二人你追我躲,尖叫不斷,驚險連連。
不一刻,忽有一個粗沉的聲音飄至:「阿箏,你在作甚?」
說話間便有一人插但趙歡和玄箏之間,張臂將玄箏護在身後,張目質問趙歡:「你卻又要干甚?」
趙歡看清其面貌,忙收住身形,躬身一拜:「魯前輩,我……」
玄箏從這人身後探出個腦袋,吐舌道:「魯師叔,我們……正做遊戲。」
「都什麼時候了,還做遊戲!」
來人冷哼一聲,正是人稱「東海千里駒」的墨家隱士——魯仲連。
趙歡喚侍女取清水凈手,聞見一股相似的惡臭,但見一支烏黑白花色的小蟲飛落於地,泛出金光的鞘翅倏然一斂,其上花紋收在一處,可不正似是一張人臉。玄箏上來將其踩死,又捧起堆土蓋於其上,四周的臭氣才算是消弭了幾分。
原來這「千里尋香丸」的正確用法便應是用腳踩碎才對,之所以讓趙歡用手捏碎,只不過玄箏為了報那一巴掌的仇,故意作弄他的。
「公羊長老呢?怎地他沒有來?」玄箏問道。
魯仲連道:「他仍在稷下學宮前抵抗官軍,勸止墨者,特讓我出來尋你蹤跡。」
玄箏哦了一聲,緊接著將趙歡所說的法子講於魯仲連聽。
魯仲連皺眉思索片刻,抬起頭道:「因勢利導,借力打力,小兄弟此計甚妙,除此法外,不作二想。」
「哪裡哪裡,我這不過是瞞天過海,渾水摸魚罷了。」趙歡擺擺手道,「我引來那些公子哥們前去為守軍『助戰』,守將必然會投鼠忌器,便正是墨家破城之機。今日之禍既然自糊塗之處而生,亦當向糊塗之處了結。」
「唔!瞞天過海?投鼠忌器?小兄弟妙語連珠,令人讚嘆不已。」
趙歡再拜一下:「前輩言重了,還前輩請出城前後都約束好墨者,不要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魯仲連道:「我墨家以兼愛為宗旨,從來與民無犯,這個小兄弟大可放心。」
趙歡道:「墨眾出了臨淄城,要往何處去呢。」
「敢問小兄弟有何建議。」
「行至一安全地帶,就地解散,撒入市井山野,抑或出走別國,便如同泥牛入海,再無可尋。」
「什麼什麼?我們好容易聚集了這麼多墨者,難懂卻要將他們解散嗎?」玄箏問道。
魯仲連沉吟良久,道:「便應如此。」
「敢問小兄弟這番為何助我墨家。」
「不想李園奸計得授。」
趙歡馬上接道,想了一下又道:「也不願見義士蒙難。」
魯仲連道:「小兄弟深明大義,這番恩情我墨家定會銘記在心。」
與這名聲在外的高士對話,趙歡頓覺自己的思想境界也提高了一個層次:「能與墨家義士共事,乃是趙歡的榮幸。」
「喂!」玄箏又探頭探腦的一聲,「這個給你。」
趙歡被她抓住手掌,只見其又塞過一個墜子,不由身上一個哆嗦,揮揮拳道:「死丫頭還沒鬧夠?」
「凶什麼凶?」玄箏嘟嘴眯眼向其吹出一個鬼臉,「誰讓你現在用了?不要拉倒,還我!」
「切,送出之物豈有收回之理?」趙歡說著便將這木墜納入腰間的口袋。
幾人分頭行動,魯仲連和玄箏去通知聚攏墨眾,而趙歡則驅馬來到簽華閣前的空地廣場,卻是無心登閣拜訪,更加沒有時間去處理花珠的事情,只是因為田換月賭氣要去召集她的追求者大軍,所定的集結地點便是簽華閣前的開闊地帶。
還隔著老遠,趙歡便見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俱是錦衣華服,騎著高頭大馬。齊人好車不好馬,這些紈絝公子以前所攀比的便是駟馬高車誰家的更加華麗寬大,但自從聽聞趙歡駕八駿御風而來,這些公子頓覺自己玩得low了,卻又不敢像他那樣僭越違制。
正不知怎麼填充這段心裡空白,這時便又聽說,這趙歡帶著一幫兇惡家將縱馬長街,威風八面,騎馬之風頓時在臨淄城的紈絝中間興盛而起。
趙歡來到近處,驚訝得發現李斯與韓非也赫然在內。
「啊!是兩位師兄,你們怎也來了?」
趙歡問一句道,他被荀況收為弟子,好友三人更成了名副其實的同門,說起話來又多了一分親近。
李斯苦笑道:「本來夫子囑我們莫要趟這渾水。可是子非見是換月公子親自相邀,便非要來,我拗他不過,這才被一起拉來,」
「哦?竟有此事?哈哈,莫不是子非對那換月公子也抱有想法?」
韓非張口結舌,倒先紅了臉。
趙歡看他定是被自己說中,想著這位集法家之大成者也有凡俗人的七情六慾,不禁甚感其趣,心懷大樂: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也。」
韓非咕噥一句:「子歡被帶壞了。」
三人一齊大笑,引來一人注意,便聽一聲嬌喝:「趙歡,人我帶來了,你還有何話說?」
「有何話說?我還能有何話說?」趙歡聳一聳肩。
「知道了你換月公子名頭響噹噹唄。」
趙歡笑一句道,便驅馬來到眾人之前。
田換月本來心裡憋著口氣,誰知趙歡竟然不與她相爭,撂下輕飄飄一句,難道這便是自己辛苦奔波了半日所換來的嗎?
田換月只覺一股不甘,心中更氣。
卻見趙歡將手指放在口中打了個尖銳響亮的唿哨,當時唿哨之法為胡人牧民所特有技法,齊國居於海濱並不常見,眾人的注意力頓時便被吸引過來。
「諸位兄弟!今日墨家生亂,臨淄城的安危懸於一線,趙歡雖為趙國質子,然也不願看到臨淄淪陷,廟堂蒙羞,適逢其時,自噹噹仁不讓,願與諸位兄弟一同平靖墨亂!可有志同者耶?!」
李斯、韓非當先便領頭一聲大呼:「萬歲!」
「可有志同者耶?!」趙歡圈帶馬首,在眾人之前循了一個來回,又拔劍指天,劍鳴聲中再次高聲問於眾人。
眾人又齊齊是一聲:「萬歲!」
趙歡一扥韁子,這批雄健的陰山駿馬前蹄騰躍直立而起,馬首方向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凌空調轉:
「但有血氣者就跟我來,乳臭未褪者便回家去。國家養士百二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啊!」
這句口號偷師於那個寫出《臨江仙》的明朝楊慎,可謂是太有號召力了。
趙歡又用上激將之法,這些平素飛鷹走狗的紈絝公子們登時便炸了毛般腎上腺素激增。
趙歡一馬當先,眾公子和他們的門客緊隨其後,浩浩蕩蕩馳援稷下。
話分兩頭,魯仲連和玄箏命令墨家強著斷後,墨眾漸次從稷下學宮附近退出,合為一股。
只有老公羊聽了他們所道的法子堅決不從,認為墮了墨家的士氣威風,無論如何不肯離去,竟是發了狠般要玉碎全節。魯仲連佯作與其並肩作戰,窺其背部瞬間的空門大開,起掌將其擊昏,才將他拖走。
墨眾自西南向東,公子大軍則自東南向西,很快便在臨淄的中央大道上發生了交鋒,略一接觸,墨家竟是被打得大敗,被迫沿著中央大道向南門逃竄,士氣大振的公子大軍緊隨其後。
長安十六騎合兵一處,趙歡一記手語暗命:「圈馬!」
十六匹神駿同時縱馬而出,將諸公子的馬群掠於其內,暗暗調整控制著他們的馬速與陣型。
這便是草原牧民的「圈馬之術」,兩個好的馬師便可以圈趕上百的馬匹。
這些公子哥們平日坐慣了馬車,馬術不精,控制力本就有限,十六騎中除了徐風不善此道,其餘又都是上好的馬師,不一刻便成為戰場上的真正主導。
在他們有意引導之下,墨者的軍中與公子軍一直保持著微妙的黏著關係,兩者互相裹挾來到了南門之前。
南門守將重甲勁弩,早已做好了充足的防禦準備,遠遠一見這個情況卻傻了眼。
「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箭!」南門守將大呼下令。
展眼眺望,上將軍的女兒、太師家的公子、司徒家的侄子、國尉的小孫孫……這哪一個蹭破了點皮都夠他喝一壺的啊!
這仗還怎麼打?
城門守將久居國中,心思自然通達,很快便權衡清楚了其中利害,乾脆下令只留半數士卒繼續守城,另外半數插入到墨者與公子軍的中間保護。
公子大軍叫喊聲震天響,就是不見有什麼實際的殺敵舉動。魯仲連乾脆令一隊高階墨者擺出一個明鬼小陣,化為幾多雲團與前來助戰的守軍虛實相應。而墨眾主力則猛攻城門。
城門自內向外本就易於攻破,城門的守軍又少了一半還多,一時三刻城門被攻破洞開。
墨眾逃竄出城,公子大軍連追出二十多里,這才志得意滿地凱旋而歸。
齊王聞訊大喜,派大軍前去追殺,卻已不見其蹤影。
齊王田法章當晚專門在稷下學宮設宴,嘉獎平亂有功的眾人。
居首一人的便是關鍵時刻出手救駕,又率領公子軍驅逐墨者的趙公子歡。
齊王對其本就觀感頗佳,為表彰其功勛,表示願拜其為齊國客卿。
公子歡誠惶誠恐,不敢接受,齊王思忖再三,改授其為「郎」。
所謂「卿」者,在先秦官制中是極高的官職,像秦國的司馬錯、張儀當政期間,其官職便是「客卿」。戰國時期,他國公子被拜為別國客卿的比比皆是,若趙歡接受「客卿」的官職,則必須要為齊國盡謀儘力。
而所謂「郎」者,則是指君王的類似禁衛軍統領一類的官職,趙歡身為趙國質子,自然無法為齊王統領禁衛軍,所以這個「郎」只是個「虛銜」。
趙歡卻之不恭,便半推半就地謝恩接受下來。
宴畢回府,當街有六個孩童攔路,黑膚剛想呵斥驅趕,趙歡則認出六人正是白天為其擺陣的六名軍僮,於是笑道:
「你們有什麼事?沒領到賞嗎?可是家老刁難,還是嫌賞賜太少。」
六名軍僮齊齊下跪:「我們想追隨公子,願公子收留。」
趙歡思及六人小小年紀便同軍陣,資質不差,若得一番培養將來說不定也可獨當一面,想著卻是心下一笑:「六個人?莫不是馮錫范的『六合童子』嗎?」
於是拍一拍手:「好,你們便留在我的身邊,平素演陣也方便許多。」
六人聞言連連磕頭,大呼主人。
趙歡想起一事,問道:「不過你們是稷下學宮的人,不用與學宮方面有所交代嗎?」
「呃……」
六童語氣一滯,個頭最小的一個小大人般說道:「主人是荀夫子的愛徒,向學宮要人,斷無不允之理。」
趙歡的表情也是一滯:「好啊你們,先斬後奏將我一軍!自是府上的人,賞錢減半,還到那個叫婷兒的姐姐之處。」
六童子初聽還道公子歡發怒,聽到後半截卻又是大喜:「謝過主人。」
一行人重新上路,才走出幾步,便又聽一童子之音呼喚:「子歡公子——」
趙歡一奇:「怎麼?六個不夠,又來一個?我公子府已成『失足婦女救護所』,難不成現在又要變成孤兒院不成?」
趙歡回頭便見一個身著儒袍的學童氣喘吁吁而來,雙膝跪地一個叩首,又將一錦盒拖於手上:「公子,此乃稷下之玉,乃是大比首名的獎品。是學宮讓我送來與公子的。」
趙歡打開錦盒,但見這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美玉,瑩潤剔透,堪稱絕品。他從童子手中接過,卻覺這手中之玉突然之間黯然失色,其上生出一陣凄惶不安的感覺。
原來是他身懷荊山玉這樣的玉中皇者,還有「泥狠劍」這樣的石中霸主,這小小的羊脂玉的氣魄自然被欺凌得厲害。
趙歡把玩著惶恐的美玉,輕輕一笑:「一遊戲爾~」
說著便隨手將它拋給了六童子中的其中一人,兩名童子同時嚇了一跳。
趙歡已經轉身上馬,揚起鞭子指點著天空,放聲又是一句:「一遊戲爾!」
在這大爭之世,所謂的稷下大比,再怎麼盛大,也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遊戲吧。
來日扶搖公子大出於天下,這小小的大比首名又算得什麼?真正的傳奇才剛剛開始!
一波三折的稷下大比終於結束了,趙歡終究沒有能夠連奪三魁,名冠稷下,但稷下學宮卻也以某種方式留下了他的姓名。
幾千年後,考古學家清理稷下學宮遺址,自地下挖出一道斷碑,碑文如下:
時維冬月,歲曰丙申;
稷下興比,王駕親臨;
時有白虹貫日,墨者生亂;
當此危急,趙質子歡者出,擊矢救駕,親率家將十六,並臨淄公子門人三百餘眾,驅逐諸墨於博山之北;
齊王大喜,欲拜為客卿,子歡不受,遂授其為郎,因其得功於稷下,時稱稷下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