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50章 拜見師叔
大鵬鳥垂天之翼幾個振翅,已是萬里之遙,生物之吹息暫緩,大鵬落入南冥之海,又一個驚天動地的翻身,化而為鯤。
趙歡出現在鯤的背上,只覺海在上,天在下,翻轉的究竟是鯤鵬,還是天地?
一念至此,天地以天海交接之線為軸,突然旋轉著豎了起來。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海水被巨大的旋力打成氣泡、水霧,不斷映出萬千光影。
趙歡的神思一貫千年:那個在洪荒大地上逐日奔跑的巨人,那個以雙手托住天空的蛇尾女子;天際昂然一陣啾啾馬鳴,八匹神駿拉著穆天子的車駕飛躍大昆崙山;山下的紫氣繚繞中悠然慢行著一頭西去的青牛。萬丈浮雲忽為一柄倚天大劍決斷,握劍的是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是那個頭角崢嶸,在黃埔灘上聚義的中正軍人?還是那個在橘子洲頭激揚文字,糞土萬戶侯的麒麟少年?
白光之中世界越轉越快,意念的鏡頭越拉越遠,李白的月光,公孫大娘的劍器,馮唐的十里春風,南國周氏的雙截之棍,那一個月球漫步的舞者,那一個在風中捂住裙子的性感女人……趙歡的視野突然遇到一層薄薄的黏膜,便像是孩童玩耍吹出的肥皂氣泡,他向外沖了一下,便被彈回,再沖一下,卜的一聲,視野驟然開闊,又是一番嶄新天地。樹蔭下一隻未雨綢繆的螞蟻正在搬家,這個世界,這旋轉著的一切一切,不過是小小螻蟻滾動搬運的一顆米粒。
什麼青龍,什麼大鵬鳥,不過都是雲中一夢。
微風,蟬鳴,趙歡坐於樹下,托腮冥思。
什麼是大?
什麼是小?
什麼是生?什麼又是死?
白雲蒼狗,俯仰之間,韶華皓首,什麼才是自由?
太陽升起了自然便會落下來,月亮盈滿了自然便會缺下去,春夏秋冬四時交相輪替,野火春風中離離之草一枯一榮。
這便是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庸常者屈服於道而不自覺。
通達者順道而為,成就功業。
而鬼門中人,以術馭道,滿者愈滿,損者愈損,就像是與造物者的一局豪賭,又像是精明商賈的一場盛大投機。
損兌法靈蓍,趙歡起身,攤手而立,這大地突然變得透明,像一面鏡子把趙歡倒映進了現實。
洞室晃動的火光中,趙歡的身體上漸漸泛起如玉般澤潤的光亮,面具人盯著他,他雖看不見,但感受得到這少年的變化,又是心驚,又是不解。
趙歡的眼睜開了,直覺渾身毛孔都張開了,說不出的舒爽愜意,所看所聽所思所想都與先前不太一樣了,卻也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同。而方才夢中彷彿開悟的那些道理,也遙然天外,太過飄渺。
「哈哈哈哈,」面具人仰面大笑,有驚喜也有悵然,「不想我鬼門中的無上功法竟然被你這少年習得。你小子究竟何人,能有如此造化?」
趙歡剛要動作,身外竟似包裹著一層光滑的薄薄硬殼,清脆一聲碎成無數片,化為光粒。趙歡一愣,隨即對著面具人一躬:「前輩,在下乃是趙國派往齊國的質子,趙歡。」
「你習得鬼谷之術,從此便是鬼門中人。前輩?什麼前輩?!」面具人這樣的世外高人對趙國公子這樣的頭銜自是不太感冒,但對他的態度也大為改觀,依舊冰冷嚴厲,卻更像一個真正的前輩對待自己的後輩,而非先前那麼輕賤和冷酷了。
趙歡大喜過望,這一下不僅小命得保,還一舉加入了戰國第一神秘組織,中國第一所軍校,真是撿到寶了。他眼睛咕嚕一轉,當即雙腿下拜,磕個響頭,頗諂媚道:「徒兒趙歡,拜見師傅。」
面具人看他態度如此輕浮,哪有有半點鬼谷中人的風骨與傲氣,搖了搖頭似是有點失望:「我可不是你師傅,你的扶搖策學自我師兄,你自是他的徒弟。」
「徒兒趙歡,拜見師叔!」又是一個響頭,趙歡改口,嘿嘿笑道,「這師傅、師叔,都是一樣一樣噠。我看師叔的道行通天,比我師傅也差不多。」
戴高樂戴高樂,高帽子誰不喜歡,鬼谷中人自然也不能例外,面具人語氣緩和道:「只是你偷習了師兄的寶貝功法,不知他要怎麼責罰你。」
趙歡想到商山陽伐筋撻骨的功夫手段,不禁臉色鐵青。
面具人背負雙手,邊走邊道:「不過本門倒是有個規矩,自王詡先師傳下,只有弟子殺師傅,不管弟子做了什麼,師傅絕對不可以去殺弟子。況且此地乃是一處上古遺存的龍穴,我師兄的修習取意自南方玄鳥,龍涎之氣與他的修為是大大不利,他是絕不會到這裡來的。」
趙歡亦步亦趨,以手撫膺,腆臉道:「那就好,那就好,與師傅想比,我還是覺得師叔和藹親近得多。」心中卻想:「這鬼谷子當真邪乎,傳下這麼一條門規,不是縱容著弟子欺師滅祖嗎?」
面具人忽地一個轉身,緊跟在後的他差點撞個滿懷。趙歡略一抬頭,但見面具人一手掀起自己的面具,一張終身難忘的臉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這張臉從額頭起到下顎都被齊齊削掉,一團模糊猙獰的肉中是森森白骨,牙齒只剩下後面的一半,眼睛鼻子的地方是三個凹陷的肉窟窿。
趙歡只覺一股麻酥酥的涼意從尾椎沿著脊梁骨直直透到小腦,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師叔,您這是……」
「只是讓你莫太得意,當年我只是趁師兄不備,偷偷記了扶搖策口訣,便被他一劍削去面目。你且記住,這便是我師兄的手段!」面具人道。
「弟子……弟子謹記了。」趙歡緊緊地低著頭,哪裡還敢去看第二眼。
終於面具人將面具重新戴好,不得不說這真是分外生動的一課。趙歡擦一擦額上的細汗:「說了半天,弟子還不曾知曉師叔的名諱。」
「名字?呵,」面具人低笑了一聲,「我的名字已經很多年不用了,我自己都快忘了,現在世上認識我的幾個人中,都把我叫做『鬼夏』。」
趙歡咧咧嘴道:「呃……師叔的名字還真是清新脫俗,霸氣側漏啊。」
鬼夏道:「好了好了,莫拍馬屁了,你也餓了多時,進些飯食,我還有事情交代與你。」
趙歡嗯了一聲,卻並未馬上進食,而是將目光放在了八張圖中的最後一張。
第八式,扶搖法鯤鵬。
羊皮紙上的這幾個字,趙歡依稀認得,可是沒有圖畫,也沒有小字的解釋。趙歡將這圖上內容告知鬼夏,鬼夏卻似是早已知曉:「我曾聽你太師傅講起,扶搖之策五境七法,這前七張圖已是扶搖之策全部的練功法門,第八張圖究竟何意,怕是連我師傅也是不太知曉的。你氣息單薄,能強行催動功法,也不過是僥倖得第一重境界。不過對七張圖的行氣之法你都掌握了,以後練功只取其意,並不須要每次都像方才以形誘發了。」
趙歡聽了,思索片刻,微蹙眉道:「師叔,方才我練伏熊那一式時……」
師徒二人邊說話邊坐下來,趙歡盛了一碗肉湯,很沒樣子地邊聽邊吃起來,鬼夏倒未有什麼不悅,卻是滴水不進。趙歡雖遠遠不及鬼夏道行精深,不過卻擁有兩千年的知識庫,屢屢提出的一些問題,倒是要令鬼夏也沉思上許久。
兩人一問一答,時而穿插一些鬼夏的即興教學,不知不覺已過三日。
趙歡忽地省起自己身為趙國質子,失蹤了這許久,現在不知臨淄的形勢已亂成了什麼模樣。這樣一想,再坐不住。鬼夏也自有自己的一番事物要去處理。師叔、弟子二人便在洞中分道揚鑣。
鬼夏交代:「小歡,你且謹記,雖然你已得扶搖策第一重境,卻氣息單薄太狠,對陣一般武人自是不差,真正的行家裡手未必能斗得過,遇事莫要逞強。」
趙歡「唉」了一聲,想著反正自己還有不少扈從甲士,應道:「弟子謹記。」
鬼夏又道:「我鬼門人丁不旺,師兄一生隨性,便只有你一個弟子。我卻還收了一大一小兩個徒兒,年長的名作公孫繚,年幼的名作小市,你且記住,來日相見,也好有個準備。」
趙歡眼神忽悠一閃,剛想要問是什麼樣的準備。
鬼夏語氣一變:「太史王后乃我的故人,她性情果敢決絕,今後說不定會找你的麻煩,若真到了死生之地,我希望你能放她一馬。」
「呃,弟子謹記。」趙歡恭敬做拜。
鬼夏的身形突然飄然後撤,隱沒到洞穴的陰影之中。趙歡看著師叔遠去的影子,回想幾日經歷,一時五味雜陳。
半個時辰之後,就在二人曾站立的地方出現了一個佝僂的影子,卻不正鬼夏斷言絕對不敢進到穴中的商山陽?
他比之前更佝僂了,面上新長出了幾塊老年斑,幾天時間好像又老了十歲。
他下腰摸了一摸洞中玉化的地面:「我這便宜徒兒身負二魂,自可分攤精神上撻伐,以青龍涎息煉化和氏之璧,又給他免去皮肉之苦,習得我扶搖之策,嘿嘿……想那卞和三獻,楚文王自石中剖出一大一小兩塊美玉,一名和氏,一名長生,奪天地造化,極南之地又所傳言『荊玉合而天驚』,那荊玉至聖至邪之物,不知它養出的兩隻魂靈會怎樣呢?」
鬼谷中人以九州為棋盤,以列國為子,以天下蒼生為籌碼賭注,他師弟太過執拗,而自己也身罹天譴,時日無多,他觀察趙歡這個奇怪少年已有半月,竟是隱隱照應天數之變。世事運轉,若都遵從定道,豈不沉悶?於是他於日月五星連成一線的大望之期設下一局,趙歡,師弟,連他自己,不過都是局中一子,然而究竟趙歡能做到何種程度卻還要看他自己。
「好徒兒,為師也只能幫你到此~」商山陽兀自嘿嘿笑了起來,他的生命已快到盡頭,他卻依然想再多看看他的天下:「這天下,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