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16章 風雪欲來
晴夜后的早晨分外的冷,突起的朔風刮來了一團黑雲,到了晌午,不但沒有放晴,還有水汽氤氳,不知在醞釀的是雨是雪。
趙國館驛,偏室內焚著一鼎裊娜的沉香。趙歡坐於主位,呂不韋、公孫伏英各居下首。趙歡也不過多引見,與二人把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
「暗殺?」公孫伏英失聲叫道。
趙歡點了點頭。
「斷然不可。」
公孫伏英撐身而起,揮手下斬,一瞬間鬚髮皆張。
呂不韋從趙歡之前的話里已經有所預判,反應倒是沒那麼大。並且他一路上見識了趙歡的各種奇思妙想,所以不動聲色,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公孫伏英道:「此舉斷不可為。秦國趁我王新喪大舉入侵,已經失了道義。齊國與我趙國有約在先,如今朝秦暮楚,我趙國又佔個理字。齊地孔孟之風盛行,常文下作,齊人不恥,民意滔滔,其心可用。義理民心皆在我方,公子為何棄之不用,偏偏選擇暗殺這種下流之舉。」
「義,理,民心,固然重要,然而卻都敵不過一個『利』字。」趙歡緩緩站起,邊走邊說,站至中庭。
「商賈有言:無利不起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而今齊王心思不定的根源也在一個『利字』。與趙結盟,利小,卻在眼前;與秦瓜分趙國,利大,但是過於縹緲。齊王一時權衡不下,是以才首鼠兩端,猶豫不決。他既然無法權衡,不如我們替他權衡;他不知道該怎樣選擇,不如就讓他沒得選擇。」
呂不韋眉毛一跳,心想,這事若落在自己身上,所用的辦法不過就是上下打點關係,買通齊王近臣,以求在他抉擇的天平上增加砝碼。而公子歡的方法乍聽不妥,細細一想卻是釜底抽薪般直中要害,又有著鐵索橫江般的無賴與決然。
「暗殺當以何身份?」呂不韋問道。
「以天下為席,今晚我等便來入宴,如何?」
「身份暴露怎麼辦?」
「都城行刺,你當真能瞞住齊王?左右不過是尋個名頭,不至於太難看罷了。」
公孫伏英眼看二人的討論已經進入「技術層面」,急得連連拍擊桌案道:「公子如此作為,難道不怕秦國大舉報復嗎?到時候救難不成,反而禍國!」
其實,他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戰國時代,各諸侯國都互有聯姻,各國大氏族間的聯繫更是千絲萬縷。勢利傾軋,行動起來便有所掣肘。大國之間很少有滅國戰,這是實力問題,卻也是決心問題,縱然一方軍隊勢如破竹,通常是打到對方認慫求和便罷手了。昔年樂毅帥五國聯軍伐齊,打得齊國只剩兩城,最後也沒滅國。俗語說:今日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凡事不做得太絕,來日就還有折衝轉圜的餘地。
然而,來自後世的趙歡卻清楚知道,偏居西隅的秦國自孝公時起已經定下了東出中原的計劃,並且之後的每一世秦王都嚴格執行了它。而今,國富兵強的秦國已經率先從原來的遊戲模式中跳脫出來,逐漸走上了平滅六國的道路。
趙歡對公孫伏英道:「秦國南吞巴蜀,北滅義渠,如今西北、西南都已平靖,東出中原首當其衝便是韓趙魏三國,其中又以我趙國威脅最大。老大夫,敵人獠牙已現,哪還有什麼溫情脈脈?秦軍已經兵臨城下,既然雙方都已經撕破了臉皮,撩幾腳陰腿又有何妨?」
「這這這……」公孫伏英並非不知通權達變之人,卻仍然覺得此舉太過出格,似乎不妥。
呂不韋默不作聲,看著二人爭論,卻已在心裡將暗殺之法反覆推演,忽然神色一變,厲聲喝道:「誰在外頭!」
偏室的門吱扭一聲拉開,卻是那個路途上生病的膚白婢女,伏地拜稟:「君上,門外一位王卷大夫求見。」
三人皆是一愣:「他怎麼現在來了?」
……
……
臨淄的內城被一條中央大道一分為二,在王城南面,中央大道向東一百五十步有一座極大的宅子。傳說臨淄城初建之時,這裡曾掘出過一眼龍穴,是真是假暫且不知,前些年宅院主人倒是請稷下的大陰陽家鄒衍先生前來相過,確是一塊藏風聚氣的寶地。這處宅子的主人複姓太史,單名一個高字,是王后的親哥哥,齊王的大舅子,也是齊國當今的丞相。這處宅子卻也不是他的正宅,而是一處別院,名曰「螭園」。
螭園修建得極為闊綽奢華,僅僅比齊國的宮城略遜,但其實太史高連齊國王宮也看不上眼。他認為齊王宮是很闊綽,然而沒有新意,終究落了俗套;倒也夠奢華,但缺乏想象力,因而顯得古板。他的這處別院不設主廳,遍聳亭台樓榭,高低錯落,各抱地勢;樓榭之間以復道相連,迴環縈索如同迷宮;又挖湖開塘,園內水系連為一體,做成小潭、河流、瀑布、水車;室內到處裝飾著楚人誇張的器物和瑪瑙、琥珀、鮫人淚、象牙、犀角……他還在室內裝了銅管,夏天以萬年冰鎮著,到處涼意襲襲;冬日便採集沸水蒸汽,縱使園外飄著鵝毛大雪,園內也溫暖如春。
可是,便是這樣一所宅子,他卻不能日日住在裡面。
追溯當年,齊國被樂毅攻陷,尚是公子的田法章隱姓埋名在太史敫家中扮作僕役,與太史敫的女兒日久生情,自訂終身。後來田單「火牛陣」大破燕軍,扶持田法章做了齊王,倔老頭太史敫卻覺得女兒無媒而嫁,敗壞了祖宗名聲,宣布終生不再相見。身為人女的王後到底是牽挂父親,便著哥哥替她好好陪伴,因此太史高平日里不得不與父親同住,不能時常在別院中。
然而,今日卻在。
上大夫后勝從高大的馬車上下來,抬頭看看匾額上「螭園」兩個遒勁的鳥篆,徑直入了大門,也沒有人上來阻攔。園內銅管發散的水汽形成片片白霧,宛如人間仙境。仙氣中走出個身籠輕紗的少女,后勝問她:「丞相在哪一處?」
少女道一句「上大夫請隨我來」,引著后勝走入薄霧之中。
園外寒風蕭蕭,少女卻赤丨裸著大腿手臂,身上只穿著透明的薄紗。東夷少女本就奔放性感,狹長的腰肢可堪一握,兩瓣結實的香臀款款輕搖,看得「久經戰陣」的后勝也一陣心猿意馬。
后勝被帶到一座堂皇的樓榭,只見榭中一群衣著暴露的男女呢喃作舞,太史高盤卧在一張華麗的几案後面。只見他袒胸露乳,頭枕著一個眉目如畫的美少年,腳則搭在兩個幾乎全丨裸的少女身上,呼吸的聲音舒緩平穩,眼睛半闔微睜,就像一頭睡眼惺忪的老虎。
后勝輕輕喚道:「丞相大人——」
太史高抬抬眼皮道:「哦是后勝大夫,有何事啊?」
「丞相大人,我剛剛得到消息,那個常文事敗被趙使給捉住了。」后勝道。
「哦,我當多大事呢。捉了便捉了吧,與我們何干。我便不信,他還敢把我攀咬出來?」
「那秦使那邊怎麼交代?」后勝問道。
「交代什麼?我何須向他們交代?倒是趙使那邊,應該可以敲一大筆,哈哈……」
這時走來一個侍女盈盈拜倒:「大人,清樾姑娘已至門外。」
太史高神色一變:「妹妹派她來幹什麼,快快,住了歌舞,都撤了。」
舞女們悻悻然撤走的時候,白霧裡走出一個黑衣女人。
太史高搶先執禮道:「清樾姑娘好。」
清樾道:「丞相大人好。夫人有話講給你聽。」
「有勞清越姑娘了。」太史高支起耳朵,袖起手立在一旁。
「豬頭!那個常文就是個豬頭!差事辦砸了不說,自己還被人捉了去,真是比豬還要蠢笨。」清樾語氣語調突變,像是瞬間換了個人。
「是是是。」太史高躬著身子,唯唯諾諾道。
「你也是豬頭,看看給我找的這些人都是什麼貨色?」
「是是是。」
「秦使也夠笨的,那趙歡就住在城中,王上既然一時難以決斷,他們就不能幫王上決斷嗎?」
「幫王上決斷?」太史高重複了一邊,眼神中透出疑惑的神色。
「還要我說的更清楚嗎?」清樾似乎已經預知了太史高的反應,他那句話還未說完便接著說道,「你去告訴秦使,殺了趙歡,其他的,我來安排。」
「是。」太史高深深一躬。
「丞相大人,話傳完了。」清樾恢復到之前的語調。
「外面天寒,姑娘喝杯水酒暖暖身子,來人啊,上窖藏十年的楚酒。」
「不必了,我不太習慣這裡。」
清樾淡淡說道,對著太史高略一拱手,轉身消失在迷霧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