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11章 終於到了
「呂兄,請再快些。」
「駕。」
「呂兄,能否再快一些。」
「駕,駕駕。」呂仲的表情有些無奈,手上加快了策馬的頻率,說起話來依舊一副懶懶模樣:「公孫兄,此去臨淄不過三百餘里,輕車慢行一天一夜也就到了,為何竟然如此著急?」
趙歡自知事關重大,不容有失,他對呂仲並不知底,是以只是推說有重要情報需要火速呈給齊王。
戰國時代的外交活動極為頻繁,使團的規模有大有小,規模大的,似長安君這樣「約車百乘」,也尚算不得大;規模小的,匹馬單車甚至腿兒著,也不是沒有可能。對於使者的選擇也是不拘一格,上到一腳已經踏進棺材的耄耋老人,下到甘羅這樣的十二歲頑童,在這段遙遠的歷史里永遠充滿著後人難以想象的戲劇張力。
呂仲從十五歲起便跟隨父親經商,這些年裡走南闖北,自有一套識人之術。這個公孫伏英年紀輕輕,言談舉止卻非同凡人。所以,當初他自稱趙使,呂仲並沒有仔細盤查,而是憑著商人的直覺,選擇相信他,並且幫他。
當然,也是自助,或者,更可以說是一場交易。
商人逐利,對於利益他們有著天生的敏感嗅覺。
欲求百倍之利,則必冒百倍之險。
投機之會,間不容穟。當機立斷,賈人本色也!
此刻二人比肩而坐,呂仲便開始不動聲色地刺探起這位公孫大夫的底細來。一番交談,呂仲得知他尚有一隊人馬在歷下邑中,只是不明其中因果,因此對他為何要甩下大隊扈從,一個人急急趕往臨淄百思不解。
而這公孫伏英雖然看似不拘小節,一涉及到關鍵的信息竟是滴水不漏。呂仲只得悻悻然道:「罷了,罷了,呂某不過是一介商賈,朝堂之事公孫兄自是不屑於向某提起的。」
趙歡道:「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商人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貨通南北,調和天下,呂兄何以妄自菲薄?」
商人的地位在春秋以前其實不低,像著名的陶朱公范蠡,孔子的弟子子貢都是商賈。但是進入戰國后,隨著戰爭規模的不斷擴大,各國紛紛變法,採取重農抑商的政策措施,商人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對此趙歡也隱約知道一些,但是來自二十一世紀市場經濟環境中的他自然不會對商人持有偏見,許多的觀念更是超越當時不知多少。雖然不過是後世形同商人的常話,寥寥數語卻不知經過了多少世代的凝練。
聽了這一席話,呂仲直欲擊節讚歎,好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而那輕飄飄的一句「貨通南北,調和天下」竟也隱然有股睥睨天下、吞江吐海的格局氣勢。
「這個公孫伏英究竟何人?」呂仲再次陷入了思考。
見到呂仲沉吟不語,趙歡繼續道:「你我兩人萍水相逢,即是緣分,呂兄於我又有救命之恩,我自是當坦誠相待。只是此事事關重大,非我不願也,實不能也,呂兄你又何苦屢屢以語相激呢?」
呂仲兀自嘆了口氣,執鞭抱拳道:「公孫兄之風采,當真有如霽月高風,呂某倒似了那碎舌子的婦人,實在羞愧得緊。」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支羊皮葫蘆:「今日我們便只論交情,不探根底。來來來,喝上口酒暖暖身子。」
那時的酒不經蒸餾,基本上就是米酒,既能饑渴又能暖身。趙歡接過酒壺喝了幾口,又遞迴呂仲。
呂仲喝一大口又道:「公孫兄出口成章,字字珠璣,只是不知這『緣分』是何事物?」
趙歡一拍腦袋,此時佛教尚未傳入中國,自然未有「緣」一說。
「額,這個……」他略一遲疑,解釋道:「所謂緣者,不過是我家鄉的一種說法。便是說你在這裡遇見了我,我在這裡遇見了你,我們此時此地互相遇見,而不是同其他人遇見,則上天必然有讓你我遇見的原因,這次遇見也必然會把你我引向新的結果。這便是緣分了。」
「你遇見我,我遇見你,你遇見你,我遇見我……這個,這個……」呂仲果然被成功繞暈了。
趙歡豪放地一把搶過酒壺:「都在酒里了。」
呂仲哈哈大笑:「都他媽地在酒里。」
趙歡的笑聲忽然戛然而止,戳戳他道:「呂兄。」
「唔?」呂仲嘖一嘖嘴。
趙歡稍有些尷尬地指指馬車:「呂兄,駕車。」原來兩人一番觥籌交錯,八匹駿馬已經野馬由韁。
「哦,駕。」呂仲稍有一些不好意思,重新挽起韁繩,不知從哪拔了一根稻草叼在嘴裡。
「呂兄,可否再快一些。」
「駕駕。」
「呂兄,再快些。」
呂仲無奈發現對話又回到了原點,發牢騷道:「八馬同駕,又是順風,這樣的速度還要再快?再快那便只能插翅膀飛了。」也不知有沒有再心裡腹誹上一句:「你咋不上天呢?」
「飛?你是說飛?」趙歡腦中靈光一閃,眼珠滴溜溜一轉:「呂兄,我倒有個主意。」說完略一矮身便鑽進車廂里去。
呂仲繼續駕車,忽然覺得身後一陣透風,轉頭卻見公孫伏英正在拆車上的布帷,大聲驚呼:「你又在做甚?」
趙歡道:「呂兄,車內可有繩索?」一邊說著,車壁上的帷布已經被他扯去大半,兩人的對話聲在風中逸散,頓時顯得空洞起來。
「在几案下面。」呂仲大聲道,雖然前一瞬間還對公孫伏英地拆車行為大吃訝異,但卻實在好奇這小子到底要搞什麼把戲。
只見趙歡先將那帷布收於一處,又把繩索系在四個角上,還未完全系好,被大風呼地一帶,便像一張大網向天際撒去。趙歡被扯得一個踉蹌,重重地摔在車中,帷布在天上又卷為一團,落在前方馬上,引得幾匹駿馬好是一陣驚鳴。
「呂兄快過來幫忙,咱們合力把這塊風帆給升起來。」
「風帆?」呂仲半張著嘴,指著帷布。
「是的。」趙歡答道。當時帆船還未發明,人們自然不知道帆。然而趙歡現在被帷布拽著,樣子頗為狼狽,哪裡顧得上解釋許多。
「也是你老家的?」呂仲又問。
趙歡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有點尷尬:「是的。」
呂仲將馬車停下,自己也站進車輿內,兩人各自拽住帷布兩個角。
趙歡道:「一二三,放。」
這帷布本就是防風只用,所以也極為兜風,整個馬車被顛得一顫,噗的一聲,一張黑色地巨帆被鼓開來。
……
……
齊國富有海濱,坐擁魚鹽之利,自春秋初年起就一直是個有滋有味的東方大國。齊相晏嬰出使楚國時形容臨淄的人口「比肩接踵,張袂成陰,揮汗如雨」,這並不誇張,而坐落於西南城門處的稷下學宮則可以說是天下所有文士心中的神殿。臨淄當之無愧是當時山東六國共同地經濟、文化中心。
直到數十年前,燕將樂毅率領五國聯軍一個月內連下七十餘城,齊國一度傾覆,最後僅僅靠著即墨、苣城兩城復國。現在國力雖然已經大不如前,但經過幾十年的休養,全盛時期地繁榮盛景已經漸漸開始回來。
深秋中的臨淄城並沒有因為天氣的清冷而冷清些許,進出城門的行人絡繹不絕,爭相出入的馬車地車軸不時發生碰撞,衣甲鮮明地衛士不斷地檢視、驗查、巡弋,稍遠的地方,幾個婦女在正趕著一群山羊,這個午後似乎沒什麼不同。
忽然大地的一側傳來急促的蹄聲,眾人俱是一驚,因為駕車的馬兒是跑不了這麼疾的,而當時的普通人並不騎馬。
騎馬的只有,騎兵。
雖然那場駭人大仗已經過去多年,戰爭的餘悸還一直縈繞著這座東方大城。
許多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駐足觀瞧。
然後許多人便看到了讓他們終生難忘的一幕:地平線上躍出一塊搖曳的帷布大帆,和地上八匹飛奔的黑色駿馬,共同拖著一輛吱吱扭扭的車乘,車上載著兩個掛著清水鼻涕的俊美男子,一個駕著駿馬,一個操著風帆。
十裡外的一處山崖上,這一幕也同時映進一個身材佝僂地老人眼裡,他默默張開口,也不知是多久沒說過話了,嗓音極為沙啞: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