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遠近親疏
賀靈兒躺在地毯上，王媽正蹲在她旁邊，掐她人中。
“鍾姐，請幫忙瞧瞧！”
王媽腦門都急出汗了，“夫人剛暈倒的時候，說有點心悸，還想吐，說著說著就一頭倒了下去，我不敢輕易動她。”
鍾靈秀第一個衝了上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撈起賀靈兒的左手腕把脈，“最近兩天有沒有什麽明顯的症狀？”
王媽看向小阿姨曉娟，曉娟想了想，說：“前天早上夫人起床之後，說後背有點痛，我說叫醫生來看看，夫人叫住了我，讓我給她按按就好。”
喬楠西眉頭一皺，問：“左後背還是右後背？”
曉娟想了想，說：“是左後背。”
喬楠西跟鍾靈秀對視一眼，臉色雙雙凝重。
“哦對了！”曉娟恍然道：“以前夫人睡眠很好的，幾乎不會起夜，可是最近夫人失眠，要要起來幾次，我給她倒了溫水，她卻要喝冰的，我哪敢給她呀，隻好倒了常溫的水哄著她喝，等她再次睡著了才離開。”
鍾靈秀已經換了右手把脈，聽聞說道：“那不是失眠，是夜間陣發性呼吸困難。”
“楠楠……”易崢抓緊了她的手，手臂略抖。
他麵無表情，但喬楠西知道，他心底很擔心，甚至有些害怕。無論賀靈兒對他的態度如何，無論他表現的多麽不在意，但她知道，他一直，都有渴望母愛的。
隻是年紀大了，隱藏了這種“幼稚”的情緒。
“別怕。”她輕聲說：“應該是心腦血管疾病。”
鍾靈秀撩起賀靈兒的左手臂，又掀起眼皮看了看，下了定論：“還有水腫，的確是心腦血管疾病，還不確定腦血管有沒有病變，去醫院拍個MRI和腦血管造影。”
喬楠西拍了易崢一下，易崢才反應過來，蹲下去想把賀靈兒抱起來，可是手臂擺了好幾次姿勢都不知道怎麽下手。
“沒有出血症狀，輕一點就好，不用怕顛到她。”喬楠西小聲安撫。
易崢這才一把將賀靈兒抱起來，快步朝車庫走去。
羅老爺子被留在家裏，易崢親自開車，喬楠西坐在後麵照顧賀靈兒，鍾靈秀不放心，堅持坐上副駕一起去。
放上病床的時候，賀靈兒已經有轉醒的跡象。
“媽？”易崢輕聲喊：“聽得到我說話嗎？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痛？”
賀靈兒半睜著眼睛，直愣愣的看了他好一會兒，好像不認識似的。
喬楠西拍拍他背脊：“她現在估計還沒清醒，讓她緩一緩。”
易崢悶悶的“嗯”了一聲。
病床推到急診室的時候，賀靈兒有氣無力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走、開。”
她用盡力氣依舊虛弱的手，正努力甩開握著她的易崢。
易崢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病床推走，他的手臂，還維持著抓握的姿勢，手指半握，像僵硬的雕塑手。
他的母親，在不清醒的狀態下，都在排斥著他，這是多大的厭惡？
“阿崢……”喬楠西一陣心疼，“先讓她檢查一下，我們去外麵等著？”
鍾靈秀自然看到了這一幕，也深知這對母子之間的怪異，跟喬楠西使了個眼色說道：“我去跟醫生溝通，你們在這兒也沒什麽用，出去吧。”
易崢沒什麽反應，順從的讓喬楠西拉了出去。
剛出去，就碰上了飛奔而來的易雲豐。
“怎麽了？”易雲豐喘著粗氣，著急忙慌的問：“靈兒呢？”
喬楠西把易崢按在椅子上坐著，才說：“送進去檢查了，初步斷定是心腦血管方麵的疾病。爸，您先別急，奶奶雖然沒說，但她沒動銀針，便是病情不嚴重，今天應該是前發性的，如果不引起重視的話，下次暈厥，就嚴重了，還好我們都在家。”
易雲豐揉了揉太陽穴，暗啞道：“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喬楠西掃了他一眼，想要安慰他，緩解他的心理壓力，可一想到他在外跟小嫩模鬼混，現在又一副關愛妻子的模樣，心底或多或少都有些膈應惡心。
於是道：“心腦血管疾病有三個特點，高患病率，高致殘率，高死亡率，就算有最先進、最完善的治療，仍然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腦血管患者生活無法自理。”
易雲豐的臉，霎時間慘白，他張了張嘴，唇瓣哆嗦，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喬楠西心底暗爽，決定給自家公公再一個暴擊：“媽信佛，忌殺生，常年吃素。現在很多人推崇素食主義，但從營養學上來講，長期忌食葷腥，其實是一種偏食，會使蛋白質、脂類、脂溶性維生素、部分微量元素攝入不足，導致營養不良，免疫力下降，甚至可能誘發癌症。”
癌症一次，聞之色變。
沾上一二，幾乎便是一隻腳踏進鬼門關。
易雲豐瞳孔收縮，顯然給嚇得不輕。
這時，易崢扭頭，認真的看著易雲豐，喊出了多年沒喊過的稱呼，問出了三十年沒有問過的疑惑。
“爸，媽為什麽這麽討厭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易雲豐一愣，眼神閃躲起來，呐呐的說：“她、她不是討厭你，隻是、隻是……”
支吾了好幾下，他才繼續道：“她隻是有點神經質，偶爾會認錯人。她其實是愛你的！”
易崢已經不滿足於這個說法，追問：“把我認錯？那把我認成誰了？”
易雲豐眉心一蹙，餘光瞥了喬楠西一眼，有些難為情的支吾：“現在你媽媽身體要緊，這件事我們回去再談。”
“楠楠現在是我們家的人。”易崢握緊了她的手：“你的回避，是對楠楠的不尊重。”
父子倆第一次公開討論這個問題，易崢第一次咄咄逼人。
易雲豐深吸一口氣：“是他，那個孩子。”
易崢臉眯了眯眼，疑惑道：“我跟他沒有交集，媽怎麽會認錯我們？”
易雲豐低了低頭，一縷鬢發垂下，遮住了他閃躲的眼神。
“當年……”易崢一字一頓：“還發生了什麽事？”
易雲豐頭更低了，不說話。
“三十二年了，媽對我不管不顧，當我這個兒子不存在，就是因為那件事，對嗎？”
易崢兩腮緊咬，雙目赤紅，隱忍的怒氣，將他脖子上的青筋逼出，遊走出猙獰的紋路：“從來人教我叫媽媽，直到五歲我跟著王媽出去，聽到小朋友叫，才知道，還有媽媽這個稱呼。回來之後我叫她，卻被她嚴厲的教訓，我不配。”
“我一直認為，是自己做錯了事，不聽話，她才會不喜歡我。可是在七歲那年，賀智博百日宴那天，我見到了渾身都是母性光輝的她。”
“那個抱著賀智博不撒手，滿臉溫柔笑容，滿眼寵溺喜愛的女人，從來不曾對我和顏悅色過。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有的，是一個畸形的家庭。”
喬楠西微微仰頭，逼回眼中的淚水，坐到他旁邊，抱著他的肩，輕輕為他擦拭奪眶而出的淚。
他的語氣毫無變化：“我上學，沒有母親相送，我畢業，沒有母親歡迎，我生病，沒有母親安撫，我開心，沒有母親分享，甚至我受傷，都沒有一聲關切。”
“我的人生，一直存在母親這個人，卻從來沒有母親的角色，難道我沒資格知道原因嗎？”
易雲豐彎背，兩肘撐在膝蓋上，兩手揉搓著臉，看不出到他臉上的神情，但渾身疲憊和無奈，滿溢。
“是我們對不起你。”
良久，易雲豐深吸一口氣，鄭重的說：“這麽多年，你媽媽對你不管不顧，我都看在眼裏，也跟她溝通過，但……阿崢，我代她跟你道歉。”
易崢偏頭，看了眼房門，輕飄飄道：“對不起有用嗎。”
握著喬楠西的大手，一點點收緊，寬大的手掌心，浸潤著細細密密的汗。
易雲豐張嘴，想說什麽，卻怎麽也吐不出字來。
“小姑姥爺！”
賀智博急衝衝奔來，滿臉緊張：“小姑婆怎麽了？人呢？”
聲音剛落，盡頭的門開了，兩名護士推著病床出來，鍾靈秀在後麵，正跟醫生說著些什麽。
三人沒空回答賀智博，紛紛起身，奔到病床前。
“靈兒？”易雲豐率先撲上去，一把握住賀靈兒的左手，緊張的問：“頭疼嗎？胸悶嗎？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也不等她回答，他抬頭就問：“醫生，檢查結果如何？”
醫生連忙道：“易總別著急，情況還算樂觀，目前觀測，腦血管比較健康，今天暈厥，主要是心血管疾病。”
賀智博緊跟著問：“病因呢？什麽造成的？”
醫生看了看鍾靈秀，推了推眼鏡說：“初步診斷是血管壁平滑肌細胞非正常代謝，以及偏高的血壓，還有最近一段時間壓力過大。”
大家突然沉默。
最近，易崢和喬楠西訂婚，易家上下忙裏忙外。
孩子訂婚，成家立業，父母不是應該高興嗎？
為什麽賀靈兒卻壓力過大？大到暈厥？
鍾靈秀清了清嗓子，補充道：“小賀應該還缺乏微量元素錳。植物性食物中所含的錳元素，人體很難吸收，而肉類食物雖然含錳元素少，但容易被人體利用，小賀常年吃素，錳元素攝入不足，也會引發心血管疾病。”
醫生連連點頭，滿臉崇拜：“鍾教授說的對！”
這麽一打岔，沉默氛圍即破。
“小胖來了啊。”賀靈兒已經醒來，虛弱的聲音甚至帶著幾分開心：“來，給小姑婆揉揉手臂。”
蒼白纖細的手臂輕輕伸了伸，表達著親近的美好願望。
賀智博輕柔的為她按摩，還關切的問：“力道會不會重？”
“不會！”賀靈兒虛弱的笑，有一種病態的美：“我家小胖最好了，不重不輕，恰到好處。來，坐到床沿來，讓他們推著我們去病房。”
賀智博也不客氣，腿一抬就坐上去了，“喬奶奶說你缺乏錳元素呢，小姑婆，身體要緊，你要不要還俗，不能隻吃素了啊！你身體不好，我會很擔心很擔心的！”
賀靈兒低低的笑聲中，滿是滿足。
一旁，易崢淡淡的看著病床推走，麵上無喜無悲。
從她被推出來開始，她就不曾看他一眼。
遠近親疏，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