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帳中香 綉屏多情月橫窗(一三七)
第二卷 帳中香 綉屏多情月橫窗(一三七)
阿原眼皮又澀又沉,說道:「算了算了……你就跟姑姑將就一晚吧!」
景辭道:「嗯,不用管她。你若困了,趕緊睡吧!」
阿原打著呵欠,說道:「當然困……也不知長樂公主明天還會有什麼餿主意。若是她命我劈柴,你陪我一起劈吧!」
景辭道:「好。」
孤伶伶的一個字,依然是日常清淡得聽不出任何感情的語調,偏如一注幽泉般無聲沁入心間,清甜清甜的,遂連五臟六腑都似被熨過般舒坦,醺醺然說不出的愜意。
阿原的睡意便不知被掃到了哪裡,抬眼怔怔地看著景辭。
景辭沖她淺淺而笑,抬手替她蓋好被子,說道:「快睡。」
屋中並未點燈,但阿原居然能借著窗外投入的素月柔光看清他唇邊的淺笑,看到他眸心的輝彩,以及他替她拉起被子時修長的手指。
卧房裡隨後一直很安靜,只有小鹿因不習慣與陌生人同宿,在地鋪上輾轉反側著,不時發出細微的聲響,只是懾於知夏姑姑之威,她連夢話都不敢說了。
阿原沒聽到床榻上的景辭再有任何動靜。
他那樣的性情,不論睡著還是沒睡著,應該都不容易讓人看出他的動靜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原實在困得不行時,才漸漸睡去,眼前兀自晃著景辭修長的五指。
那五指白白凈凈,輕叩在案板上,伴著他微含慍怒的清冽聲音:「誰讓你學這切鱠了?」
有少女委屈答道:「姑姑說你最愛吃切鱠,我卻只能等著你做給我吃,失了女兒家的本分。」
他冷笑,斥道:「你倒是聽話!可如果你學得會,還用我費事去做?」
少女彷彿在滴著淚,卻倔強地一片片繼續去切魚片時,他拍開她裹著紗布的纖細手指,聲音卻柔軟了許多:「……算了,就算我喜歡做給你吃好了。」
他的手靈活利索地抓起菜刀,卻不忘用嘲諷的口吻損她道:「讓你剁鯉魚,沒讓你剁手指……呆成你這樣,也不容易……」
少女慢慢止住啜泣,出神看他切割魚肉時均勻擺動的雙臂,纖白的手顫抖,猶豫著欲要張開臂膀,擁向他的腰肢,尋求他的安撫。
忽有「轟」的一聲劇響,宛若巨雷當頭劈過,又似誰在厲聲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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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驚叫一聲,猛地坐起身來,只覺心口怦怦亂跳,滿背的熱汗已濕漉漉地粘著中衣。
舉目看時,窗口已然微微露白,並無風雨聲,更無巨雷聲。
屋中一片靜謐,連小鹿都已沒再翻來覆去,應該睡得正沉。
阿原大口的喘息慢慢平定,汗水也漸漸漸地涼下去,但胸中卻始終有一塊滾燙得厲害。
切鱠,她和景辭切鱠,並不只是幻境或夢境。
連景辭都承認過,她曾在切鱠時弄傷了手指。
那個委屈卻倔強的少女,分明就是她;而活得張揚肆意的原清離,幾時這樣委屈地活過?夢中之意,是被知夏姑姑訓斥,怪她蠢笨,不會做切鱠,要勞景辭動手?
阿原很想否認,但夢中景象歷歷在目,分明就是親身經歷。可若是往細里深想,依然腦中陣陣疼痛,電光石火間再無法抓住一星半點確切的場景。
她定定神,披衣而起,繞過小鹿和知夏姑姑,繞過屏風,慢慢走到景辭跟前,借著迷濛的月光仔細看那張第一眼看來便覺異樣熟稔的面容。
他們有著過往,可那到底是怎樣的過往?
而表面風光無限左擁右抱的原大小姐,又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過往?
到底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曾那樣小心翼翼地活於知夏姑姑的陰影之下?
沒錯,她感覺得太清楚,夢中的她,是如此敬畏忌憚著知夏姑姑;而景辭居然不曾為此責怪知夏姑姑,也完全不曾安慰她,只是悄然替她做完知夏想讓她做的事。
在她受這些委屈時,原夫人在哪裡?小鹿在哪裡?她為何有那種除了景辭便彷徨無依的孤凄感?從她目前所得到的記憶里,她就是個連廚房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的尊貴小姐,又怎會被完全不相干的知夏姑姑教訓?
阿原怔怔地看了片刻,手上忽然一熱,竟已被景辭牽住。
他已睜開眼來,低低問道:「看夠了沒有?」
聲音極輕,卻無半點慍怒。
他的目光如月光般柔和,唇角不覺間彎著一抹極溫柔的淺笑。
阿原還未及答話,身後「啪」的一聲屏風倒地,隨即傳來知夏姑姑的厲喝:「半夜三更往男人床.上爬,真是恬不知恥!」
阿原、景辭俱是意外,還未及說話,剛踹倒屏風坐起的知夏姑姑身後,驀地跳出一個瘦小卻矯健的身影,卻是小鹿不知什麼時候也醒了。
她一抬手將棉被蒙住知夏姑姑頭臉,騎到她的腰上揚拳便打,高聲尖叫道:「死虔婆,老賤人,人家夫妻恩愛關你個屁事,一張賤嘴天天吃屎的嗎?看姐姐我打爛你這張比屎還臭的大嘴巴!」
景辭忙喝道:「住手!」
阿原搶上前,一把拉過小鹿藏到自己身後,才作勢去拉知夏姑姑身上的棉被。
知夏姑姑是習武之人,一時不防著了小姑娘的道兒,雖隔著棉被打得並不疼痛,也由不得氣得暴跳如雷,喝道:「賤丫頭,竟敢打我?」
阿原搶過話頭說道:「這賤丫頭的確不懂得上下長幼的規矩,滿口噴糞,我回頭會好好教訓她!只是姑姑不問情由,把你未來主母都罵了,不知又把主僕尊卑的規矩放在哪裡?」
知夏姑姑怒道:「誰是我未來主母?你要不要臉?」
阿原冷笑道:「原家小姐與端侯的婚事,是皇上欽賜,婚書還在我原府呢,有本事你找皇上退去!否則,我就是夜夜爬你公子的床,都輪不到你教訓我半句!」
「你……」
知夏姑姑氣怒,伸手去抓枕邊的劍時,阿原眼疾手快,一腳踢飛老遠,自己卻已抓過破塵劍,拉著小鹿披衣便跑。
景辭撫額,叫道:「阿原!」
阿原回頭瞪他一眼,又沖知夏姑姑道:「今晚我會繼續住在這裡,你願意在地上守著便在床下繼續替我們守夜吧!不過我告訴你,你家公子……我原清離要定了!」
小鹿也在啐道:「死虔婆,臭虔婆,硬賴在人家小夫妻屋子裡不走,真是要臉!看得多了,也不怕得長針眼!呸!什麼東西!」
看主僕二人罵罵咧咧遠去,知夏姑姑氣得手足冰冷,拔出劍來狠狠刺在地上,怒叫道:「她……她反了天了!當真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景辭坐起身來,嘆道:「姑姑,你還沒看來出?她是真的把自己當成原清離了。她正以原清離一貫的行事標準來調整自己。一個戰戰兢兢,謹小慎微,一個我行我素,任意妄為。她……醒來后的確像一張空白的紙,但從別人告訴她,她是原清離的那一刻,她就在不知不覺間將原清離的個性往自己身上套。」
而她從旁人口中了解最多的,只能是原清離的風流不羈,恣情放縱。
學不會原清離的琴棋書畫,學不會原清離的朝三暮四、夜夜尋歡,她至少可以學會了原清理的張揚驕狂,並有了原家小姐視天下男子如囊中之物的風流和傲氣。
當然,如今被她看作囊中物的,似乎只有他景辭。
景辭看著窗外的天光,一絲笑意,不知是欣慰還是苦澀。
該他咽下的,不該他咽下的,終究還得他一一吞入腹中。
她本是他生命里不可替代的存在。
生生剜去,那一塊便空了,空洞洞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
就像斬斷了手足,裝上再好看再結實的假肢,從身體到靈魂,依然只認可最初與之融合無間的血肉軀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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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快亮了,一群人自然不用睡了。
而此時阿原開始無比慶幸長樂公主臉上長了疹子,不然只怕還得拖著疲乏缺覺的身並不去侍奉長樂公主,回頭頂著對黑眼圈出來見人還可,見景辭則著實大大不妙。
她整束好衣衫,打了井水梳洗過,又打了盆清水仔細端詳自己容貌。
小鹿在旁邊連豎拇指,笑道:「不必看了,我家小姐什麼時候都是國色天香,把那什麼長樂公主短樂公主甩開一條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