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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靈鶴髓 又見夜雨亂紅塵(一零六)

  第一卷 靈鶴髓 又見夜雨亂紅塵(一零六) 

  阿原不由暗暗舒了口氣。那日左言希離開前曾為他診脈開藥,又調養了兩天,想來頗有效果。 

  發現阿原進來,景知晚抬眼,如深潭幽深般的眸子便似被陽光投住,意外地亮了亮。 

  阿原笑問:「可曾好些了?」 

  景知晚丟開書卷,凝視她片刻,輕笑,「若你替我按捏一回,大約會好很多。」 

  阿原做了個鬼臉,果然坐到床榻邊,如那日雨夜在木屋一般,替他按捏受過重傷的腳踝。 

  景知晚沉默地看著她的動作,眸心輝芒淡淡,似有惆悵之意。 

  阿原問:「你怎不跟著去賀王府別院住兩日?」 

  景知晚睨她,「我為何要去?」 

  阿原道:「我看謝公子品貌絕佳,小賀王爺似乎很是喜歡。如今他們去了賀王府,跟言公子咫尺之遙,你不擔心?」 

  景知晚輕笑,「你一忽兒說我對姜探憐香惜玉,一忽兒猜我和言希有甚麼風流雅事,怎不說我為你留在了這小縣衙,一片真情難得?」 

  微暖的燈光下,他的眉眼柔和得出奇,也好看得出奇,阿原一時便看得出神,不由頓住了手。 

  好一會兒,她努力地厚起臉皮,說道:「嗯,的確真情難得。其實我也……我也很是領情,領情……」 

  她往日身經百戰,想來這些順水推舟的情話,都該信手拈來。可如今她搜腸刮肚的,竟說得極艱難。 

  更糟糕的是,她還不曾說完,臉龐又燒燙起來,再無半分傳說中她睡遍京城俊秀公子的風流倜儻。 

  還有,眼前這傢伙完全洞悉她的底牌,而她連他是不是景辭,是不是被她甩過的那個未婚夫都全不知曉,更別說他們的過往,以及他前來沁河的動機了。 

  當然,不論是什麼動機,也許他並沒有撒謊,他真是為她而來…… 

  如現在這般和諧相處,聽他說著不知是真是假的情話,她居然忘了他往日的刻薄無禮,只想跟他親近些,更親近些。 

  她是不是被朱繼飛傳染,也有些瘋魔了心? 

  其實連慕北湮都比景知晚可愛些,更別說同樣俊秀卻爾雅得多的謝岩了…… 

  景知晚見她揉搓著手出神,本已恬靜下來的眉眼不由微微挑起,「我怎麼瞧著……不像領情的樣子?」 

  阿原便嘆道:「我很想領情,但景典史高高在上,我便不怎麼敢領情了!」 

  她不曉得自己說得算不算清楚明白。但她只是說了這麼幾句,面龐已紅了又紅,而景知晚看她的眼神也已變了又變。 

  也許按原大小姐原先的個性,徑自抱住他滾在榻上才算領情。而她說那麼幾句,便覺好容易撐起來的厚臉皮被刮掉一層般火辣辣,差點落荒而逃。 

  「我高高在上……」 

  景知晚似乎哼了一聲,側過臉沒再說話。 

  燈光搖曳,他的面容半浸於黑暗中,側顏的輪廓更是完美得無可挑剔,一雙黑眸卻還閃動著深井般幽淡的光澤,竟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屋裡的氣氛便說不出的奇怪。 

  阿原不僅臉上作燒,連心跳都怪異地急促起來,擂鼓般咚咚作響。她有些透不過氣,正要起身辭去,避開這莫名的尷尬,掩住的房門忽然被推開,一道冷風伴著水霧襲了進來,讓她周身驀地一涼。 

  景知晚已轉過臉來,面容轉作波瀾不驚的溫文恬淡,「姑姑,你回來了!」 

  阿原定睛看時,正見一婦人水淋淋地踏入,反手關上門,才解了濕透的蓑衣,走了過來。 

  那婦人腰背挺直,步伐有力,看起來年紀並不太大,頭髮卻已花白。她的面上覆了一張薄薄的銀質面具,蓋住整個額頭和左半邊臉頰。從她露出的右半邊臉來看,眼角雖有細紋,卻豐頰杏目,年輕時應該也是個美人胚子。 

  景知晚已道:「阿原,這是知夏姑姑,我的乳母,昨日剛從京城過來。」 

  對著那張半藏半露的臉,阿原忽有久遠的懼意不知從哪裡鑽出來。 

  她定定地盯著知夏姑姑,半晌才道:「姑姑好!」 

  知夏姑姑冷冷瞥過她,「一個女兒家,天黑還跑男人屋裡來,懂不懂規矩?」 

  阿原愕然,轉頭看景知晚,他懶懶地地倚榻看著,竟無阻止之意。這是在等著看好戲么? 

  阿原吸了口氣,原先那莫名的懼意已迅速被怒意取代。 

  她唇角浮上笑意,按劍站到知夏姑姑跟前,說道:「姑姑,我跟你主人說話,幾時輪到你這下人指點教訓了?原來這就是你家的規矩!不好意思,我沒學過!我敬你有年紀,才叫你聲姑姑,可別真把自己當棵蔥了!如果景典史不懂規矩,不知教訓,別怪我下回不客氣,剁了你這棵蔥給你主子燉雞湯!」 

  知夏姑姑又驚又氣,指住她道:「你……你還反了天了!」 

  阿原「啐」了一口,鄙視地掃過這對主僕,大步走出門去,「啪」地甩上門,差點沒把門框震落。 

  恰小鹿見雨大了,打著傘過來接她,見她怒意勃發走出,忙問道:「怎麼啦?」 

  阿原深深地呼吸著外面沁涼濕潤的空氣,片刻才向小鹿笑了笑,「沒什麼,遇到個老賤人!不對,兩個賤人!」 

  「啊?」 

  小鹿已看出小姐動了心思,卻不曉得如今的小姐還能不能一氣將這典史大人拿下,故而不曾跟來守門。如今見阿原摔門而出,目光由不得往屋裡探了探,悄聲問道:「有情敵?」 

  阿原記起自己對景知晚那若有若無的好感,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低喝道:「沒有!景知晚也是個賤人!大賤人!以後你若看到我再對他動心思,你直接甩我三個大嘴巴子!」 

  小鹿張了張嘴,小聲道:「可我不敢呀……」 

  而阿原也不要傘,轉身沖入雨幕。 

  小鹿忙叫道:「喂,公子等等我……小心著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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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雨聲頗大,二人後面的低聲交談被沖得有些模糊,聽不清晰。但至少前面阿原斥罵賤人的話,已一字不落地聽入屋內主僕耳內。 

  知夏姑姑已氣紅了臉,寬大外袍一拂,已露出暗藏在腰間的短劍。她伸手拍上劍柄,竟與阿原素日按劍的動作並無二致。 

  正待持劍奔出時,景知晚忽喚道:「姑姑。」 

  聲音不高,卻似有一道無形氣勢,生生止住了知夏姑姑的步伐。 

  知夏姑姑終於放下握劍的手,卻是壓抑不住的怒氣,走過去說道:「阿辭,她做什麼,她說什麼,你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吧?這才是她的本性!本性!」 

  景知晚步下榻來,一步一步,有些吃力地走到窗前,聽得窗外雨聲瀝瀝,主婢二人已走得遠了,方淡淡道:「是的,這才是她的本性。她不再唯唯諾諾,看見姑姑如老鼠見了貓。」 

  知夏姑姑吸了口氣,「你怪我?怪我待她嚴厲?她這樣的本性,不嚴厲些還得了!」 

  景知晚卻似不曾聽到她的話,只低低喟嘆:「其實我從未試圖仔細去了解,她究竟是怎樣的本性。」 

  知夏姑姑道:「她的本性,我卻早就看透了!她就是跟她媽一樣的狐媚性子,只是不敢明著顯露出來,背地裡迷惑你寵她寵了十幾年!只恨我當年不該一時心軟,留下這禍害,害苦了你!」 

  她話語間的凌厲漸漸散去,看向景知晚的雙足,喉嗓間已微有哽咽。 

  景知晚的雙踝亦在陣陣抽痛。 

  從此年年月月,他都將逃不過陰雨天帶來的舊創折磨。 

  他終於輕聲道:「姑姑,或許她是禍害。但留下她的,是我。十八年前是我,十八年後,也是我。」 

  知夏姑姑道:「你說過,留她一命,讓她再世為人,只為讓她生不如死。當年你口硬心軟,結果害慘自己,差點送命;只希望這一回你可以說到做到,別最後反讓自己生不如死!」 

  景知晚看著被大雨裹脅得不見天日的夜幕,眼底恍惚有少女清亮明媚的笑容閃過,然後是雙足被人挑斷筋脈后飛濺的血跡飛濺,模糊了那張不知何時刻入骨髓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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