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色如水,輕輕傾灑在烏木窗格前,仿佛升騰起一陣嫋嫋的雲煙。


  蘇嬿婉端坐在窗前,手裏持著鎏金水紋的金釵,她用釵頭輕輕挑著燭火,窗外的飛蛾忽然撲火而來,倒教蘇嬿婉唬了一跳。


  正心驚著,忽聽陪嫁丫鬟繡荷匆忙忙地推門而入,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小姐,小姐,少爺回來了。”


  蘇嬿婉輕輕放下了金釵,一邊對著銅鏡輕捋散落在額前的秀發,一邊嗔怪道:“你這小丫頭,少爺回來便回來,怎麽如此驚慌。”


  嘴上雖說的雲淡風輕,心裏卻早已掀起了一片波瀾。


  繡荷聽聞蘇嬿婉的話語,卻暗自垂下了頭。蘇嬿婉見她半天不言語,隻覺心裏一陣隱隱地發慌,她看著繡荷,緩緩地站了起來。繡荷忽而抬頭,眼睛裏已然凝結了一片霧氣。


  蘇嬿婉緩緩地放下手中的金釵,話語中忽然多了一絲酸楚:“想必他,斷然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是吧。”


  淩府上下一片燈火通明。


  老夫人端坐於上座,麵色凝重而莊嚴。兩側分坐著的是淩府的大夫人白氏,二夫人殷氏。站立在座位旁邊侍候的,則是大少夫人蘇嬿婉,二夫人房裏的姨娘柳氏。偌大的淩府,除了淩良卿,淩良寒,淩良時三位少爺,便再無男丁。二少爺淩良寒,三年前因故不知所蹤。而小少爺淩良時又因先天體弱,自打離了娘胎,便被寄養在離山菩提寺內,不得與親人相見,如今亦已有十八個年頭。隻有淩良卿一個男兒,繼承父爵,上奉皇命,鎮守邊關,平定疆亂。現如今良卿凱旋歸來,這對於淩家而言,是一等一的大事。


  “我們淩家,世代忠良。”


  老夫人忽然麵色變得無比凝重起來,仿佛在訴說著極為重要的事。


  “當年,老太爺為保聖上大統,戰死於敵軍馬下。我的長子淩峰,小子淩雲,更是為保國泰民安,裹屍邊疆。隻留下咱娘們兒這一眾女眷,守著空府,不見猶憐。聖上鴻德,賞咱們淩家世襲一等佑國公。這麽大的擔子,便隻得落在了良卿的肩上。他每一次行軍鎮邊,無不教我又喜又怕。喜的是我淩家再出英傑,怕的,卻是擔憂他落得同他祖父,父親叔伯一樣的下場……”


  老夫人說著,竟忍不住哽咽起來,早有殷氏起身奉茶,嘴裏連忙勸道:“老祖宗何必說這等傷心的話,如今大少爺已平安歸來,又為朝廷立了一等一的大功,咱們家應是無比歡喜才是。大嫂,你說是不是。”說著,眼神一瞟一旁的白氏。白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二妹妹所言極是。良卿大婚當日,便臨危受命,平定疆亂。此一去,更是三年有餘。咱們淩家曆來子嗣削薄,老夫人心裏擔憂良卿,也是有的。”


  正安慰著,又有下人來報,說少爺已沐浴更衣完畢,要來拜見老祖宗,諸位夫人。


  老夫人連忙轉悲為喜,對白氏說道:“你快挨著我坐吧,良卿與你已經三年未曾見了,心裏不定多思念母親了。”白氏卻笑道:“良卿心裏最記掛著,自然是老祖宗。”殷氏正為老夫人涼茶,既聽聞老夫人如此說,便輕輕放下茶盞,退至柳氏身旁坐下。柳氏便後退一步,站立在嬿婉身旁。


  “祖母,母親,我回來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清朗逸音,便見一模樣俊朗,衣著碧葉碎青的便服的男子從外堂闊步走了進來。


  蘇嬿婉用手緊緊攥著手帕子,這,不就是自己那位在大婚之日便離家遠行,一麵未曾來得及見過的夫君嗎?隻見他模樣俊郎,體格健壯,竟與夢中的模樣不差幾分。倒教嬿婉羞紅了臉。可一想到半路上繡荷所說的話,她卻又忍不住黯自神傷起來。


  淩良卿跪倒在地,伏身行禮道:“孩兒不孝,未能在祖母母親麵前盡孝,實在是大逆不道,還望祖母母親大人責罰。”


  老夫人喜道:“良卿,快,快起來,到奶奶身邊來,讓祖母看看你,是胖了還是瘦了?”隨即便轉頭對蘇嬿婉眉頭輕皺:“嬿婉,怎麽還不去扶你夫君起來?他一路顛簸,已是筋疲力盡,還不去伺候,更待幾時?”


  殷氏忽然持茶笑道:“隻怕是少夫人見了良卿少爺,已被迷的不知如何是好,一時竟忘了禮數。”


  蘇嬿婉聽著殷氏打趣的話,這才覺察到自己失禮了,隻覺羞愧難當。卻隻剛剛走到淩良卿身邊,還未等扶他站起,便已被其推至一旁。殷氏看在眼裏,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笑著對著白氏打趣道:“大嫂,你快看看,這從未見過麵的小夫妻怎麽一見麵就掐起架來了。隻怕良卿在外久了,識不得自家娘子了。”一句話說的,倒教眾人皆笑了起來。唯獨白氏眉頭輕皺,不動聲色。


  淩良卿卻再次伏禮:“祖母,母親,孩兒不孝,卻還有一事相求。”


  白氏輕皺眉頭,忽然清聲說道:“良卿,你舟車勞頓,既拜見了老祖宗,諸位長母,就該早些同嬿婉歇息才是。時辰也不早了,老祖宗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母親大人若不應允,孩兒就絕不起來。”


  淩良卿麵色忽然變得無比冷峻起來,每說出一個字,都鏗鏘有力。


  蘇嬿婉立在淩良卿身旁,雖仍舊保持著平靜嫻和,但心裏卻早已是七上八下。她不住告誡自己,淩良卿無非是想納妾而已,也隻是想納妾而已。哪一位貴家少爺不是三妻四妾的,自己何必如此在意。隻是雖這麽想著,內裏卻仍舊覺得隱隱作痛,仿佛她此刻,正在一點點地失去什麽。


  老夫人隻笑道:“良卿啊,怎麽這麽大了,還使小孩子的性兒?奶奶我今兒倒偏要聽一聽,我們良卿有什麽事這麽匆忙,非要我們應允呐。”


  淩良卿聽罷老夫人的言語,嘴角忽而微微上揚,仿佛說出一件無比舒心的事來。


  “我,淩良卿,要休了蘇嬿婉。”


  “什麽?”老夫人不由大驚,一旁的殷氏亦跌了茶盞。白氏趕緊從座位上起身。


  “良卿,你,你說什麽?”老夫人仿佛沒有聽清淩良卿的話,又問了一遍。


  話語間,白氏已然疾步行至淩良卿的身旁,伸手便要將他扶起,嘴裏不住地說道:“良卿,你,你有什麽話先起來再說,若是教老祖宗動了氣,傷了身子可果真是你的罪過了。”


  “不,母親,”淩良卿卻兀自甩開白氏伸向他的手。“我不起來,你們若是不應允,我淩良卿就是今生今世,也絕不起來!”


  蘇嬿婉聞聽淩良卿的決絕之語,如若雷擊,幾乎呆立在一旁,幸有繡荷扶著自己,她才勉強沒有失態。她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淩良卿,刹那間便眼含熱淚。可自始至終,淩良卿也從未看過她一眼,仿佛她是世上最使他厭惡的存在。她下意識地忽而回頭,便看見門外正站著一個模樣嬌媚,體態盈盈的柔弱女子。她此刻眉眼中,竟盡是對自己的嘲笑與戲謔。


  原來,那女子,便是繡荷口中,被良卿千裏迢迢帶來淩府的狐媚賤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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