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1975年夏,大雨嘩啦啦下了好久都沒能停歇,直到前不久,還衝垮了河岸邊的堤壩,直到前些天雨水才算是止住了,雖說雨水停了,大河村依舊瀰漫著低氣壓。


  洪水過後地里都是濕噠噠的泥巴,這幾日生產隊正組織村民修復河堤,碰到這事兒,大傢伙心照不宣,今年的糧食恐怕都有問題了。


  這場洪水裡也就屬老陳家受災最慘,老陳家的三兒子陳小軍那日去堤壩邊上堵堤壩,剛好被破掉的洪水給捲走了,村民沿著河岸邊往下走尋了好幾里,都沒找著人。


  陳家有三子一女,三個兒子都在家裡務農,閨女陳小鳳大學畢業以後在縣人民醫院當大夫,這被水沖走的就是第三個兒子陳小軍。這不,老陳頭剛帶著兩個兒子從外邊回來,又聽見三兒媳婦一陣陣的嚎叫,忙扛著鋤頭就往家跑:「咋啦,老婆子,我出門的時候不是好好的嗎?」


  老三媳婦剛好懷胎九個月,也快到了生產的時間,陳小軍被洪水沖走的消息還沒敢告訴她,今天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跟小軍媳婦提了一嘴,她就提前發作了。


  幸好洪水過了,陳老太麻溜的去隔壁村請了產婆過來,現在裡面正忙著呢。


  一進門,留著短髮的老年婦人快步走上前來拿下老陳頭手裡的鋤頭:「老三媳婦提前發作了,不過穩婆說情況還好,老頭子,我想跟你說件事情——」這是老陳家的陳老太太。


  話還沒說完,裡頭傳來嬰兒高亢的哭聲,穩婆剛開始喜出望外的叫了聲:「哎喲喂,生了生了,真的生了,真是個大胖……」


  話還沒說完,陳老太就把門打開了條縫,從外面溜了進去:「兒子女兒啊?」


  穩婆的聲音卡在了半截,本來想說是個大胖小子的,當時看著那麼粗的胳膊腿,心說肯定是個胖小子,沒想到生是生了,結果是個丫頭。


  誰不知道這十里八鄉就陳老太重男輕女最厲害,那眼睛就盯著媳婦的肚子,是尖的就沒有好臉色,是圓的就笑眯眯,偏偏老三媳婦這肚子還看不出來尖的圓的,一會兒有人說是男,一會兒有人說是女,可玄乎了。


  生產前幾日陳小軍掉到河裡被水沖走下落不明,就有風言風語傳出來,說這孩子命格不好,合該跟爹娘犯沖,為此陳老太還偷偷的找瞎子給沒出生的孩子算了命。


  當初老大媳婦生了三個閨女,一個好臉色都沒有,接生完了就塞了幾個雞蛋。


  老二媳婦生了兩個胖小子,那代遇就不一樣了,接生婆喝了一碗紅糖雞蛋不說,還給了五毛錢的大紅包。


  恰恰前面三個丫頭都是她接生的,這已經是第四個丫頭了,你說晦氣不晦氣。


  穩婆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已經給人連連接生四個丫頭,這營生沒法做了,今天心情差的連雞蛋都不想要。


  跟在陳老太後面的高個婦人的聲音帶著高腔兒:「哎喲,是個閨女啊。」語氣裡面透露著欣喜,還真是幸災樂禍的口氣。


  穩婆一看,原來是陳家二媳婦,這媳婦可會生養了,連著生了兩個兒子,第二個剛剛半歲,才斷奶,身前鼓鼓的,看著就是個有福氣的婦人。


  站在前頭的短髮老太就是陳老太了,面貌看著精幹的很,臉上雖然帶著疲憊,但是聽到是大胖閨女的時候,那疲憊感一掃而空,衝過來就從穩婆手裡搶過來孫女:「哎喲,還真是好看,錢嫂子你辛苦了,趙菊,去給你錢嬸子端一碗紅糖雞蛋過來,給你三弟妹也端一碗紅糖雞蛋。」


  陳二嫂以為自己這耳朵聽錯了,三弟妹不是生了個閨女,為啥還要給穩婆紅糖雞蛋水?


  這年頭,村裡受了這麼重的災,大傢伙都是難上加難,錢婆子知道這家剛剛沒了三兒子,要是三兒媳婦能夠給老三留個後嗣也好。


  誰指望是個閨女呢?


  陳老太不會是喪子之痛,給傻了吧,她心裡可憐了陳老太一下,又重複了一句:「老姐姐,這是個丫頭。」


  陳老太果然魔怔了一樣,看著懷抱裡面小嬰兒的臉蛋,喜滋滋的說:「可不就喜歡丫頭嗎,長得真俊,大妹子你看你接生這麼多年,有哪家的閨女比我們家閨女更俊的,要說她娘懷著她的時候也沒吃啥好吃的東西,怎麼就這麼好看呢,你看看這小嘴兒,翹翹的,跟她媽真像,這眼睛這麼長,一看就是大眼睛,哎喲喲,這一頭黑髮,真的是好看啊,這頭髮又黑又密的,一看就是有福氣的呢……」


  眾人心說這老太太的聲音怎麼這麼慎人呢,聽著感覺怪怪的呢。


  還別說,這小姑娘長得並不像五官輪廓鮮明的陳小軍,而是像極了皮膚細膩白凈,斯斯文文的肖敏,特別是那個翹翹的小鼻子,紅亮亮的櫻桃小嘴兒,活脫脫的就是肖敏的翻版。


  這肖敏也算是十里八鄉的美人兒了,那小丫頭就是小美人。


  陳老太看著孫女握緊擺在耳朵邊上的小拳頭,心裡那個美的呀,她可是越來越發現小丫頭的好咯。


  別說是穩婆錢婆子,就連老陳頭都看不懂眼前的形勢,什麼時候老婆子喜歡閨女了,他咋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是什麼情況呢?


  錢婆子心說,這家老太婆恐怕是喪子之痛腦子不清楚了,接過一旁婦人遞過來的紅糖雞蛋水喝了,嘴裡還說了一些吉祥話。


  誰知掉陳老太越聽越高興起來,又把小嬰兒放在三兒媳旁邊,塞了一塊錢到錢婆子手裡,嘴裡念念叨叨著:「這多虧你啊大妹子,真是辛苦你了,這些錢你拿著,回去買點雞蛋補補。」


  「老姐姐,那我多謝您。」錢婆子收下一塊錢,也收下心裡的嘀咕,剛開始她還以為陳老太不想給錢想賴賬,才故意說出來一堆子的好話呢,誰知道人家錢照給,吉祥話也照說。


  最後得出來結論,這老太婆怕是真的瘋魔了。


  錢婆子不敢在這久待生怕老太婆明白了這錢還得要回去,一溜煙就從陳家走了出去。


  誰知道迎面又看見一個女人,朝裡頭望了望,隨口問道:「怎麼了,裡頭那個這麼快就生了?」口氣裡面捻著酸。


  錢婆子心說有情況啊,嘴裡說:「哎,生了個閨女,樣子長得可好看了。」


  女人沖著裡面輕蔑一笑:「都說了是個喪門星掃把星,還沒出生就剋死了爹,還是個賠錢貨閨女,肖敏這下有的磨咯。」說著話哼著歌就走遠了。


  錢婆子心說關你屁事啊,人家婆婆不是挺高興的呢,剛好看見這家大媳婦過來,於是忙把一塊錢藏好了,兩人打了個照面,老大媳婦問了一句,聽說老三媳婦生的是個閨女,臉上的表情有點微妙。


  為啥,生了三個閨女的就是她,她自己也受婆婆蹉跎這麼多年了,卻不想老三媳婦這剛剛才沒了男人,又生了個閨女,這下老三不是絕後人了嗎,老三媳婦以後可怎麼過啊,她人老實厚道,是誠心替老三媳婦覺得為難。


  錢婆子看她臉色有異,又問:「剛才過去的那是誰啊,怎麼說話那麼難聽。」


  陳大嫂道:「那是我們村的汪四姐,四姐以前最喜歡我們家小軍,誰知道小軍死活看不上她,非要娶肖敏,這女人就記恨上小軍了,有事沒事也喜歡擠兌肖敏幾句,她要說了啥您也別往心裡去,橫豎不是說您。」看著汪四姐的背影,心說小軍娶的幸好不是你這倒霉玩意兒。


  左右都是人家的家務事,錢婆子也不想多問什麼,摸了摸那一塊錢,開開心心的家去了。


  誰不知道陳家的這個老太太重男輕女,兩個孫子就是她的心頭肉,三個孫女簡直就是她的眼中釘,而且人家還一點都不掩飾這個,平日里見了孫子就叫大寶貝,見到孫女就是死丫頭。


  肖敏生產之前,全家人都替她捏了一把汗,小軍沒了,要是她還生下來一個姑娘,被老太太奚落一頓,這以後的日子該咋過啊。


  聽說是孫女的時候,老陳頭都打好了腹稿該怎麼去勸說老婆子。


  誰知道旁人的擔心沒一點用!


  缺心眼的陳老太正抱著孫女不住的欣賞呢,那眼神里儼然帶著光!

  直到旁邊的產婦動了動,陳老太才把孩子放在媳婦面前,又命大媳婦端過來一大碗赤小豆煮的粥,吩咐三媳婦喝下:「你剛生完孩子,要多補補,不然虧了身子一輩子都麻煩。」


  肖敏已經知道自己生了個閨女了,內心悲戚,又怕被老太太擠兌,誰知道老太太不僅沒說她,還給她紅糖雞蛋和紅豆粥吃,她心裡五味雜陳,吃著好吃的也不是滋味。


  可老太太還心心念念著,如果能找到一隻雞給媳婦補補身子就好了呀,這孩子看上去這麼結實,肯定是能吃的呀,看看三媳婦這小身板,如何能奶的了孩子呢?


  又看著細嫩的孩子,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塊白底細棉布收拾出來,比著孩子的個子給她量身板。


  那孩子跟配合奶奶的動作一樣,捏著小拳頭一下一下的,十分有勁兒。


  兩個兒媳婦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這料子不是小姑子攢著給咱婆婆的嗎,當初兩個兒媳婦眼饞這條料子眼饞了很久,當時婆婆就是不肯鬆手,這是要給小丫頭做衣服的意思了,這畫風似乎有點不對勁啊?

  陳老太似乎感覺到了兒媳婦們的怨念,眼睛一瞪:「看啥看,你們留下來的那些衣服小姑娘家家的能穿嗎,那補丁都打了多少層了,小皮膚不膈的慌啊。」


  居然不叫死丫頭了?


  真是讓人瑟瑟發抖啊!

  陳大嫂看著小衣裳上面指甲蓋大的小補丁:「……」不過這麼多年老太太在家最權威,婆婆說啥就是啥,她不敢有意見。


  「老大媳婦你針線活好,就給孩子縫衣裳吧。」


  陳大嫂最聽話:「好,娘你量好尺寸給我。」


  這麼大的孩子又不愛造,雖說穿了四五個孩子了,大部分衣服都是好好的,除非洗的時候磨破,正常都磨不破衣裳,就這麼點補丁婆婆都嫌棄,那可真是親奶奶!


  「你看看這個料子,這是厚布,一點都不透氣,要是捂壞了小屁股怎麼得了。」


  陳二嫂看著小孩子的春秋衫:「……」這也叫厚?


  她心裡真的不是滋味。


  她心裡那點小心思別人是知道的,她進門比肖敏要早幾年,也生了兩個孫子,老太太高興歸高興對孩子也挺好,對兒媳婦總歸是淡淡的,不說別的,坐月子的時候她吃的也沒比別人好多少,不過聽大嫂說,她那會兒生孩子代遇才叫差呢,她進門的時候老大家三個姑娘都呱呱落地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好不容易等到老三媳婦生產,她每天都祈禱老三家生個閨女,於是偷偷的把老三不見了的消息告訴老三媳婦,好讓她著急著急。


  誰知道老三媳婦急過頭,一下子就見紅要生產了。


  生就生吧,反正她盼望著這一天好久了,她就想看老太太是什麼態度吧,畢竟她一直疑心老太太是偏心的,獨獨就不喜歡她,不然為啥她生了兩個兒子,婆婆連只雞都沒殺呢。


  她倒是不是饞那一口雞肉,就是越想越委屈,家裡明明養了四五隻雞,難道說不是該這個時候殺來吃的嗎?


  看看老太太這樣,要是她給老三媳婦殺雞,她就鬧給他們看!


  一面這樣想著,陳二嫂還老盯著老太太的手,生怕她偷偷摸摸的給老三媳婦塞錢了。


  誰知道老太太會不會幹出這種事情來呢,那老太婆看著可偏心了。


  誰知道陳老太伺候完媳婦喝了紅糖雞蛋,輕腳輕手的把孩子放在肖敏邊上,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就往外面去了。


  說了啥肖敏能那樣高興啊,肯定是許諾了以後要給她些錢。


  老太太偏心老三,這個她可是知道的。


  想到這裡陳二嫂就氣不過,一腳踩空額頭撞到門板上面,差點摔了個狗吃屎,心說還說不是掃把星,還沒出生就剋死爹,一出來就跟二伯媽過不去,真是個死丫頭!


  老陳頭知道媳婦這幾天哀思過度,難道說人到這個時候會轉了性子不成,不對,再怎麼轉了性子,也不可能一下子變得這麼明事理了啊。


  她只怕是被人換了魂吧。


  等到人都散了,老兩口回了房,老陳頭伸手捂著老太婆的額頭,搖搖頭:「不發燒啊。」那就是中邪了,這邪中的還挺合適呢。


  陳老太推了老頭一把,罵道:「我沒傻!」


  老頭子疑惑了:「沒傻你剛才歡喜個啥?」


  「家裡添人口了我歡喜還不行啊。」陳老太臉上掛起來喜色,露出神神秘秘的樣子,低聲對老頭說:「你要想知道等我慢慢說給你聽,但你給我保證這話就你聽到,誰也不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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