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早孕單據
第二天一早,海禾又來到了校長辦公室,想著自己從未這麽主動地提出過學習,而且上次的區公開課完成得也挺出色的,校長應該會同意吧,一想到這裏,頓時信心大增,挺起肩膀,敲了敲門,但是並沒有人回應,海禾真有點懊惱,悻悻離去。
回到辦公室,海禾總是透出窗戶,往校長室方向瞧,試圖找到校長的身影。
教學樓是呈“U”字形的,而校長室和海禾辦公室分別在“U”的兩端,不過一個在五樓,一個在三樓。
海禾隻要透過辦公室的窗戶,對麵校長室可以看得很清楚。
終於在上午第二節課後,眼光掠過窗外,仿佛看到一件花連衣裙從對麵大樓的校長室走廊裏飄過,雖然海禾近視,但她還是認出那就是林俏。
看樣子,她剛從校長室裏出來,那麽意味著校長在辦公室,趁這個機會,趕緊找校長談談,讓他同意自己外出學習。
於是匆忙從辦公室拿了培訓申請表直奔校長室。
校長室虛掩著,推開門卻不見校長的身影,海禾一愣,不會這麽慘吧,幾次都遇不到。
隻見得辦公桌上煙灰缸還散發著餘味,電腦界麵還在閃鑠著,鍵盤前有許多文件散亂地放著,顯然校長剛剛出門馬上會回來,海禾決定在辦公室裏等。
剛在沙發上坐下來,海禾就發現在校長辦公椅的地麵上好像有一本雜誌掉了,她忍不住去撿起來。
她還沒看清那是一本什麽雜誌時,裏麵就掉出了幾張紙,其中有一張較小,沒有折疊過,赤祼祼地展示了它所有的內容。
海禾拿起這一張,吃了一驚,這居然是一張驗血單,上麵赫然寫著:“陽性”、“早孕”幾個關鍵詞,患者名字赫然寫著:林俏。
為什麽校長辦公室會有林俏的驗血單?林俏什麽時候懷孕了?
再仔細搜索了一下送檢時間,是9月25日,不正是上學期職評人選推薦的時間嗎?為什麽從沒聽說過懷孕這件事?
一大串問號迫使海禾在地麵上撿起另外幾張紙,小心地打開折疊麵,這是一張林俏的B超單,後麵結論依然是“早孕”。最後的是一張“流產家屬同意書”,家屬簽字一欄居然寫著“方平”。
方平?林俏的老公也姓林,不叫方平。“方平”這個名字,實在是太像方樂平校長,加上字跡相近,何況這張單子是在校長辦公室裏發現的。
海禾幾乎肯定這個“方平”正是方樂平校長。
一想到這裏,她的腦子發暈,她簡直不敢想象這個事情的原委,她再次確認自己看到的內容,然後特別關注了這幾張化驗單一下日期:都是發生在上學期9月底到10月初的那段時間內。
不容她多想,海禾感覺自己的世界觀都要被顛倒了一樣——那麽說,林俏曾經懷了校長的孩子!
這絕對是一個巨大的秘密,海禾為自己無意間的窺探深感不安,一種警覺感,讓她馬上整理好這幾張單子,依照原先的折痕,塞進雜誌,又把雜誌擺成原先掉落的樣子,假裝自己從來就沒有發現過它一般,收拾好心情,等校長回來。
校長果真很快就回到辦公室,用“斟酌一下”四個文縐縐的字就把海禾給打發走了。
海禾也沒有特別提出請求,因為那幾張散落的單子牢牢地占據了她整個腦海,如磁石般控製住了所有神經,原先那種迫不及待想要學習的欲望在這塊磁石麵前失去了引力,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整個下午,這塊磁石依然牢牢地控製著海禾的思維。
課堂上,海禾隻要稍微停止講解一會兒,思維就飛到了這幾張單子上。
幾個調皮的學生一下子就感到了楊老師的心不在焉,開始做起了小動作,塗鴉的,偷看漫畫的,傳幾紙條的,在老師恍惚的時候玩得風生水起。
但沒有一個學生告發,大家各得其樂,在老師眼皮底下盡享這難得的自由。
9月25日?驗血單上的時間闖入海禾的腦子,成功地主導了她思維的方向。
她各種推算,終於將這天定位為職稱評審期間,林俏莫名其妙地暈倒的那一天,那天的暈倒直接把評審機會讓給了海禾,成就了多年的心願。現在想來應該是早孕貧血所致,如果不是有所隱瞞,為什麽不敢說出真實病因呢?
對於一個已婚的女人,意外懷孕頂多是不小心,常有的事,並沒什麽丟人的,除非……
依稀記得林俏暈倒回來後的兩個星期後,放棄了評職機會,之後不久就被校長派去什麽學習了,這樣時間一算,所謂的“學習”應該她是去流產了。
再想想以前張巧好幾次眯縫著眼,一臉八卦的模樣,常對海禾說的那幾話:“你看,林俏又去校長辦公室了”、“林俏跟校長嘛,嘖嘖,你懂的。”諸如此類的話,現在回想是“空穴不來風”啊。
海禾又回憶起,某天的雨夜,坐天菲的車回家時,仿佛車窗外看到的兩個人就是方校長和林俏,當時還有點不確定,現在想來應該沒錯。
常說女人一旦敏感起來,那思維可以達到福爾摩斯級別的。
當一切的蛛絲馬跡都在某一個環節對上的時候,海禾心裏充滿了成就感,隻可惜這種成就感隻能憋在肚子裏,任由在心裏內部發酵生長。
海禾清晰得記得,當初林俏因早孕而暈倒在講台上,所有的人都把原因歸結於她工作負責,疲勞過度,學校趁機把她塑造成一個為教育事業貢獻一切的教師形象,一時之間,什麽“孺子牛”、“甘為人梯”等等稱呼冠在她頭上,甚至引得深江區教育領導的重視,隨著各種攝像機、鮮花和各級領導的出入,使得曙光小學一時風光無兩。
當然這次暈倒事件也使林俏放棄了職評機會,使海禾意外成了最大的得益者。
可是現在呢,在“早孕”和“方平”幾個字的籠罩下,搜索記憶中的那幾幕,細細品味,海禾覺得諷刺。生活果然比電視劇更精彩。
海禾很明白,如果這背後的一切被人發現的話,那些“為人師表”的牌匾,那時爭相發表的報道,那些林俏與教育局領導的合影,這都將成為飯後笑談。
可這麽秘密的內容卻偏偏被她知道了。
海禾很單純,簡單的生活作息,簡單的人際交往,使她早就把這個世界看得極其簡單,這樣一個秘密對於她來說,完全顛覆自己的世界觀。
想起自己那時還在兢兢業業地做著各種師德學習筆記,在電腦麵前熬夜,像擠牙膏一樣擠出一篇師德學習總結的經曆,這些回憶在“早孕”幾個關鍵詞麵前早已成了一個猙獰的麵孔朝著海禾咧嘴笑。
這令她有些煩躁,她多麽希望自己從來就沒有發現過什麽,甚至開始氣憤,為什麽校長不好好把這幾張驗血單啊,流產通知啊等單子放好,莫名其妙地被她海禾發現。
她又開始生氣:校長為什麽這麽笨,在流產通知欄上簽上“方平”這個名字,這個名字連最愚蠢的人都會想到是你方樂平校長啊,為什麽不署個“張三李四”什麽的,再不濟就假簽林俏老公的名字唄。
因為這個秘密,使得海禾在學校工作時特別會留意林俏與校長的交往。
說也湊巧,星期五午餐時間,她和林俏剛好在食堂門口遇到,兩人就一起盛好飯菜,看到大隊輔導員劉敏桌邊有好幾個空位,就坐在邊上一起吃。
才剛趴幾口飯,方校長也端著餐盒過來,挨著劉敏邊上的空位坐下了。
這時,林俏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邊上的劉敏:“劉老師,學校的‘四平八德好少年’評選,我班有兩個孩子得票數一樣,而且兩個孩子都十分優秀,我真的選不下來。我能不能要兩個名額?”
劉敏停下手中的筷子:“學校要求一個班級就一個名額,你如果想要報兩個,得問問校長,校長同意,我就同意啊。你看校長就在邊上,你直接問唄。”
說完,用手推了推坐在另一邊的校長。劉敏很機靈,一下子就將問題拋給了校長。
林俏剛想把話再重複一次,校長擺擺手,很嚴肅地回答:“這當然不可以。說過一個班一個名額,你要是報兩個,其他班也會報兩個、三個。到時候不就亂套了。你是班主任,難道對自己班兩個孩子沒有深入地了解嗎?隻要了解過,就不可能分不出誰更優秀。”
校長麵無表情,說話也是一點情麵也沒留,林俏尷尬地吐吐舌頭,哦一聲,便專心吃飯不再發問。
校長呢,也沒有看林俏,隻顧夾著眼前的菜,仿佛根本沒覺得自己的語氣的生硬。
這一切,海禾都看在眼裏,在校長和林俏那種生硬的對話中,他們的關係不大可能是自己原先猜想的那樣。
也許自己真的太多心了,海禾一邊嚼著菜一邊想。
桌上的氣氛陡然地冷靜下來。
海禾也低下頭自顧自地,剛夾起一塊糖醋排骨的時候,突然校長發話了,這次是對海禾說的:“楊老師,對於你前幾天申請的外出培訓,我打聽了一下,雖然文件上沒有具體說明申報教師資格要求,但畢竟是名優教師培訓,培訓經費比較大,規格也十分高端,每個學校也才一個名額。教育局的意思是希望市區級的骨幹教師優先參與。所以這次的培訓,我和學校領導班子商量一下,還是先讓葉濤參加吧。以後有合適的機會,我們一定會先考慮到你的。”
校長此次的語氣很柔和,一掃之前的嚴肅,但海禾還是聽得內心一沉。
她的舌頭正翻轉著嘴裏的糖醋排骨,咬下時卻觸到舌尖,眉頭蹙起,用手捂住嘴巴,眼淚都快被痛出來了,趕緊忍住痛,趕緊吐出排骨,急忙回了一句:“噢,好的,校長。”
一旁的劉敏見狀,忍不住笑起來:“楊老師,一次培訓而已嘛,不用這麽激動吧。”
海禾一聽,尷尬極了,忙解釋:“不是的,我是不小心咬到舌頭了。”
林俏在一邊笑起來,校長的目光也順勢掠過海禾的臉,並沒有多大的表情,然後又重新繼續吃飯。
見狀,海禾忙不迭地解釋:“我這個嘴笨,常會咬到舌頭。”
劉敏又趕緊接了一句:“校長啊,這次培訓還是讓楊老師去吧,不然她要咬舌自盡啦!”
坐邊上的幾位都笑了起來。海禾知道劉敏是在開玩笑,但她並不想接話,回想起自己剛才的樣子一定很像個小醜,她臉紅了起來。
敏感的她再一次暗忖著:為什麽自己總是在關鍵時刻出洋相,真是不了台麵啊?又一陣自卑湧了上來。
培訓的事情黃了,同時通過這次午餐,海禾也沒有看出方校長與林俏之間的絲毫端倪。
盡管如此,海禾今後還是特別關注他倆。但最終也沒有發現什麽明顯漏洞,時間一長,海禾漸漸地開始懷疑自己原先的判斷,這個秘密帶給她的巨大震撼也漸漸衰弱了下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時間在上課、改作、備課間溜走了,來不及抓,也抓不住,就這樣茫茫然的日複一日。
這日,海禾正在辦公室裏改課堂作業本。這一疊的作業本明顯比往常要矮一點,不用說,肯定又有幾個孩子的作業本沒有及時上交。
海禾想馬上跑到班級裏找出那幾個屢教不改的孩子,剛起身就接到了池彬的電話。她四天後要回家一趟,同時也特地來深江區,跟海禾一聚。
海禾有些激動,趕緊約了季航邀他一起為池彬接風。她想象著池彬現在的模樣,想象著見麵後要說的每一句話,期待著見麵的時候馬上到來。
第二天,輪到海禾做值日教師。她一大早就在校門口站崗,剛到校門口,就看到扶助員早就筆直地站在門口檢查紅領巾、校徽的佩戴。
一個扶助員攔住了一個小男孩,因為他沒戴紅領巾,問他是哪個班級的,這孩子死活不說。海禾過去看,覺得這孩子臉生,看個頭估計是二年級的,但認不出哪個班,便將孩子單獨拉到一邊角落裏詢問。
無論怎麽問,這孩子就是一聲不吭,海禾隻好說:“你不說自己是哪個班的,那我就把你拍下來,發到教師群,讓你們老師自己認領去。”說完掏出手機。
當然,海禾本意隻是想故意嚇嚇孩子,讓他說出班級,不會真的去拍。但沒想到這孩子居然哭了起來,抽抽噎噎地反倒讓海禾慌了手腳,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機響起。
是池彬的電話。她說自己的一個學生發燒了,這孩子是留守望兒童,父母都去了四川,就奶奶帶著。奶奶年紀大,照顧孩子吃力,池彬實在放心不下,就決定不回家,留著照顧孩子。
“海禾,我的每一個學生就像是我的親生孩子,我實在放不下,原諒我爽約。我下次一定找機會再相聚。”池彬在電話裏這樣講。
池彬將自己活成了教科書中的師德典型,海禾高高地仰視著她,既心疼又崇拜。掛完電話,看著眼前還在抽噎的孩子,海禾頓覺自己的處理失當。
她趕緊蹲下身子,擦掉孩子的眼淚,對他說:“這次沒戴紅領巾,先不扣你班級的分。”然後拉著孩子的手,來到傳達室,拿出一條新的紅領巾,給孩子戴上說,“送給你,下次別忘了戴。”
剛戴完紅領巾,想不到這孩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包餅幹遞給海禾,怯生生地說:“老師,給你。”海禾把餅幹重新放回孩子的兜裏,笑笑說:“你快回教室吧。”
望著孩子向教室走去的背影,她深覺保持初心談何容易。
但池彬做到了,自己呢?努力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