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生離與死別
女子生下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叫做惜薇，第二個孩子亦是女孩，叫做惜遙。惜遙剛出生的時候，娘親就落了氣。
關於她出生時的異象，鎮裏早已傳得神乎其神，大概傳了那麽幾年，大家慢慢失了興致，也就不再傳。偶爾有路人說起惜遙家的事，紛紛說惜遙命格太奇，是克至親的命。
那個時候惜遙剛過五歲，已懂了人情世故，知道自己出生時死了娘，知道自己該管惜薇叫姐姐，也知道自己有一個阿爹。知道鎮裏的人最喜歡談天說地講八卦。可惜薇不懂，惜薇每次聽了那些話總要回去問，什麽是克至親的命？
“誰給你說的這話？以後不許說這樣的胡話！”有一次，她阿爹終於忍不住，從院子裏的槐樹上折了根樹枝，抽在惜薇白花花的屁股上，惜薇大哭，可憐巴巴地望著惜遙。
惜遙奪不動樹枝，便趴在惜薇身上替她把抽下來的樹枝擋了。
沒過多久，她阿爹便拉著兩個孩子找鎮裏的先生算了一卦，那先生用銅版擺出個八卦，一邊搖竹筒一邊掐指算。每掐一下，麵上神色就變得不善，掐到最後，算命先生竟歎著氣連連搖搖頭。
隻說：“該去的去，該留的留。天下之事唯難兩得，必舍其一。以後須得將這兩個孩子看緊一點。”
算命先生長得仙風道骨，一撮山羊胡花白花白。惜遙記得這種裝扮的人總喜歡裝神弄鬼，便趁他不注意，把桌上筒子裏的竹簽搖了滿地：“算命咯、算命咯……”
算命先生搖頭，她爹半哭半笑地把她們抱走了。
惜遙性子活潑開朗，十分愛鬧。世上常有句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惜遙卻是知福的。全因她以前還是望域的阿怪時，未見過人間冷暖更不懂何為失去擁有。後來她偶然逃出了望域，真真切切成了這個世界的人，自然比那些人知足很多。
惜遙喜歡冰雪初融的春，喜歡綠樹成蔭的夏，喜歡層林盡染的秋，也喜歡白雪皚皚的冬。她喜歡太陽，也喜歡月亮，還喜歡風……但就是不喜歡雨，因為她每次下雨，她總能記起阿娘的死。
後來又過了許久，惜遙剛滿六歲。那一夜星辰漫天，晚風習習，淡黃的月光籠在青草丘上，給整個寧靜的大地籠了層輕紗。惜遙白日裏被阿爹逼著背了整天的書，終於趁著阿爹睡著，溜到了山坡上去看星星。
看著看著，她便聽到一陣輕微的鈴鐺聲音，叮鈴鈴、叮鈴鈴，細微而空靈在起伏的草地上。惜遙閉眼聆聽，便聽到那鈴聲斷斷續續地近了過來。
惜遙抬眼。
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從月光下走來，漆黑的常服隨風輕揚，他昂首闊步，一塵不染的潔白麵具上毫無表情。明明是人間八月的天氣，惜遙卻覺得隨著他的出現，連空氣都驟然冷了幾分。
惜遙盯著他越走越近，雙手不禁緊握成拳。她明明不想看他，但還是忍不住從頭至尾盯著他漆黑淩厲的眼眸，不肯挪動分毫。烏鴉、烏鴉……惜遙在心裏叫了一遍又一遍，但就是執拗地不喊出聲。
她當然樂意於見到他，但同時明白見到他意味著什麽。逃出望域那麽久，她當然想問一問當年的那件事，可是……她更害怕見到他。她清楚地記得她出生時烏鴉帶走阿娘的樣子，眼神冷漠得沒有一絲溫度，完全似變了個人。
至那以後，她再也不想見他。
他也並不知道，她就是阿怪。
晚風輕拂。惜遙見烏鴉從身邊走過，終於舒了口氣。她抱著雙膝，心裏五味陳雜。忽而嘩地一聲，一道巨大的閃電憑空劈了下來，竟堪堪劈在惜遙的身後。
惜遙不知這閃電有沒有劈中自己，傻在原地半晌不敢動。睜圓了一雙杏眼，大氣也不敢出。不知過了多久，惜遙猛吸了口氣，才聞到空氣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烤焦了。
惜遙回頭，便看見眼前站著個高大的黑影，而他身旁站著的——竟然是惜薇！
“妹妹……”惜薇幼小的身體發著瑩瑩的光。她朝惜遙伸出手，卻直直穿過了花白的衣裳。惜遙瞬間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可是她一時又好像不太明白。
“惜薇你怎麽會在我身後？”
“我看你沒有在房間裏，就猜到你在這裏，本來想嚇你一跳的，誰知道……”惜薇嘟著肉乎乎的小臉，顯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烏鴉見惜遙能夠他們，微微一愣。繼而又恢複冷漠的眼神，變出個鐵鏈捆住惜薇的雙手，毫不留情地轉身，拽著惜薇往前走。
“惜薇……惜薇、惜薇！”惜遙去追，腳底卻絆到惜薇冰涼的身體，一個重心不穩從山丘上滾了下去磕在一顆大石上，頭破血流。等她清醒過來後，阿爹已經開始為惜薇辦後事。
惜遙忽然開始覺得在望域其實也不錯，至少隻會生離不會死別。不會得到什麽，更不會失去什麽。如果早知道來人間後注定接連經曆至親之苦，那麽她一定一開始就不會替那人保管那顆珠子，也不會逃上船，更不會誤打誤撞轉了世。
總之至那以後，惜遙書也不背了，總是瘋瘋癲癲地跑在大街小巷裏，像是在找什麽人。偶爾會跑進一戶人家，說一些近有凶兆萬事小心之類的話，被人用掃帚罵著趕出來也不悔改，好像全然不知羞恥為何物。
鎮裏有人說惜遙瘋了，也有人說她沒瘋，因為但凡她闖入的人家，非凶即死。就算逃過一劫，少不了病一場。久而久之，惜遙成了過街老鼠。
人人都罵她，可隻有她知道，她是與烏鴉置氣。烏鴉總是帶走將死之人或已死之人的魂魄，她偏偏要去壞他的事。烏鴉雖冷漠無情，卻也不與她置氣。
惜遙整日瘋瘋癲癲，阿爹接連受了重創後，終於病倒，過了不到幾年，便撒手人寰了。惜遙知道烏鴉會接阿爹走，可她隻能無可奈何地收在病床邊，眼睜睜看著阿爹的魂魄從冰涼的身體裏走出。
“你不要帶我阿爹走啊！我以後再也不和你作對了！”惜遙的淚水如決堤的洪水。淚眼朦朧中，她看見阿爹是那麽地蒼老無助，頭上發也白了，額上皺紋深了，抿著的嘴唇下胡子不知何時也白了。
全沒了她年幼時的英姿。
“惜遙，好好活著。”阿爹慈祥一笑，轉身跟在漆黑如墨的人影身後。看著阿爹越走越遠，惜遙終於再也忍不住，拔腿去追：“你們給我站住，我不許你們走！”
阿爹轉身揮了揮衣袖。
烏鴉仍信守闊步往前走。
“烏鴉！”
終於，月光下高大清冷的身影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