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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平生不識字

  任平生順著謝客所指的方向,很快找到了北海湖東南角的那方藕塘。藕塘不小,有十數畝,水中錦鯉悠遊荷葉底,蓮蓬垂首芙蓉畔。


  藕塘邊,有青石板階上一緩坡,緩坡盡頭便是那繁華簇擁的精雅紅樓。樓上窗口,一燈如豆。那窗紙上映出的環髻垂珠和纖纖倩影,顯然是位臨鏡畫眉的窈窕女子。


  什麽樣的女子,會在這夜深人靜之時仍在畫眉梳妝?

  難道,被哪個陰陽怪氣說書老頭給騙了?那家夥,看著沒幾分靠譜。搞不好就是跟那些畫舫串通一氣的,自己被誤導來此,是那老騙子慣用的拉皮,條手段之一。


  正是那樣的陰陽怪氣,才會令人客覺得他更加率性坦誠,胸無城府。


  任平生想著就很來氣,但畢竟行了好長一段夜路,若不親自辯個真偽,實在心有不甘。


  他沿著那一小段石階拾級而上,不過十來級,生怕走得太快,到時變故頓生,自己難免會應對失據。所以他一邊緩緩抬步,一邊朗聲喊道,“落馬城鐵砧山任平生,深夜來訪,唐突佳人,實在抱歉得很。隻是有些心中疑竇,需請小姐解惑。若不介意,懇請小姐賜見一麵。”


  那繁花簇擁的竹籬小院中,一片沉寂,唯有萬籟之聲。小樓倩影,仍在畫眉不停,連動作節奏都沒變。


  這女子還真是心大啊!任平生暗暗戒備,饒是自問這樣一處小院,哪怕滿是埋伏夜色中的彪形大漢,手持利斧,自己一把橫煙,也可以輕鬆對付,卻還是因為緊張,手心泌出了汗珠。


  “小姐見與不見,給個回音即可。我任平生不是不知趣的人,但凡有冒犯唐突之處,一言即走,絕不拖泥帶水。”任平生略略提高了些嗓門,隻是那口氣,明顯有些心虛。


  池中蛙鳴聲聲近,林中蟋蟀聲聲鬧;突然池邊密林那這天閉月的濃厚樹影中,一道電光閃起,瞬間橫穿蒼穹!一陣震天動地的雷聲,轟隆不絕;那聲響之巨,直震耳鼓心魄。


  任平生結結實實地給嚇了一大跳。


  有生以來,從未見過能直接把天穹裂為兩半的閃電!


  也從未聽過如此震得地動山搖的巨雷聲響!


  他下意識捂了好一會耳朵,直至那嫋嫋餘音過盡,從鬆開兩手,兀自心跳加速,喘氣不止。


  這下他從驀然想起,京城的時候,竟然忘了看一眼城門頂上的牌匾,不知道這座城池,到底叫什麽名字。


  回過神來,再一細想,更加毛骨悚然。


  自打進城,臨街店鋪,門樓牌坊,竟然從未見過一副有字的招牌!走在街上,經過每處鋪麵,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那是什麽鋪子,酒樓馬廄當鋪客棧胭脂行,過門便知。所以自己從未留意門上招牌並無一字。


  在這座城中,隻見過八個字,“工坊重地,閑人免進”。現在想起,任平生都不太敢確定了,自己到底是不是見過那八個字,還是一看那道門,就已經明白了主人的警示之意?


  反正是夢境,隨緣吧!

  他隻能如此安撫自己。


  即便是天雷炸裂之時,任平生都是雙眼一直望向那扇亮燈的窗戶。


  窗內倩影,依然毫無變化!甚至都沒有任何掩耳驚慌的舉動。


  任平生頓時羞愧難當。有心轉身悄然離去,卻又不太甘心,總覺得有件要緊的事情,必須與那女子見上一麵,才能水落石出。


  他抬頭看看天色,無星無月,從哪壓抑低垂的夜色,看得出那必然是烏雲壓城的恐怖景象。


  “天將暴雨,這一院的花草,恐怕又要零落無數了……”任平生印象之中,自己從未有過如此多愁善感之語,但此時竟是脫口而出,自然而然。


  就如同某些通靈之人的一語成讖,又或者一教聖人的言出法隨,任平生話音剛落,林中遠處突然一陣響起呼嘯之聲,伴隨著劈劈啪啪的樹木倒折,隨即便有一陣強烈的罡風掃過,道旁花草,院中草樹,紛紛伏地倒折,甚至多有連根拔起,隨風飛遠。


  刹那間就是一片狼藉。


  任平生摘去沾在衣裳上的草葉殘花,人已經到來那小院柴扉跟前。門扉角落,竹籬底下那一叢亂草中,露出石碑一角。


  任平生心中一動,撥開亂草,便窺見那石碑全貌。尋常青石材質,撰文字字方正,筆畫清晰,分不清到底是傳世古物,還是新雕的大家手筆。


  碑文書法字體娟秀,顯然是女子手筆。


  任平生突然頭皮一陣發麻,一陣通徹身心的恐懼油然而生!


  碑上文字,他竟然一個不識!

  不是那些文字有多生僻,而且那都是玄黃天下當前的通用文字。每一個都似曾相識,但想要讀出來,卻又不知何字,更不知何意。


  我任平生,原來並沒有認真讀過一天書,也不曾正兒八經的認過一字呢。


  以前每每看見崖刻碑文,或者書上文章,那一個個的文字,入眼便識,一旦見過,便能記住,根本不用跟誰去學。如今見到這幅亂草石碑,任平生才驀然警覺,原來自己生平,從未識字!

  潛意識中,他隱隱覺知這幅碑文,十分重要。哪個渾身上下透著古怪的說書先生,所指的“緣分”,或許與這碑文便有莫大幹係。


  任平生蹲下身來,以手指緩緩觸摸那碑上文字的一筆一劃,搜腸刮肚,想從腦海之中挖掘一些蛛絲馬跡的印象。


  一如大海撈針。


  天上雷霆陣陣,越發驚天動地,卻始終未見雨滴;烏雲隨風聚散,偶有月光透過雲層灑落,便可看見那青衫少年身影,蹲在籬笆牆腳,呆呆望著那塊石碑。


  突然一道白光穿破雲層,熾亮如炎炎大日,照得地上如同白晝。白光自西往東,隻是一閃而過,便聽見轟隆隆一陣巨響,緊接著大地震顫,聲勢如地牛翻身,山崩地裂!


  沉湎那詭異碑文中的任平生驀然驚醒,突然一躍而起,身形瞬間前掠數丈,越過那低矮竹籬,落入那紅樓小院中。


  轉頭回望,原先立足之地,已裂出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石碑已然不見,竹籬笆牆歪歪斜斜,卻還完整。


  任平生沒打算再堅持下去,往哪窗口遙遙喊道,“天崩地裂,恐有天災降臨,小姐保重;就此別過。”


  這一次,那亮燈小窗之中竟然傳出了女子應答,“碑文的內容,你可記下了?”


  任平生一聲苦笑,隻好以實相告,“小姐好字,若在平時,在下也要甘拜下風的;更何況到了此間,我竟然變得一字不識了。筆畫倒是記清楚了,回去好好讀書,待到認得碑文,再來拜訪罷。”


  說罷轉身便走。


  “且慢!”沒想到那女子的聲音,竟略略有些顫抖,“碑上文字,你真的一個不識?”


  “慚愧,才疏學淺。告辭。”任平生沒過多解釋什麽。這夢境之城,似乎有種某人可以隨意控製的規則,自己身在其中,便身不由己,還是早些離開為妙。


  更何況此時天上雷霆震怒,大地震顫崩裂,湖邊樹林,早已滿目蒼夷,情狀可怖。


  “公子且住……”


  任平生哀歎不已,我想見你時,屁都不放一個,如今老子見機不妙,你還嘰嘰歪歪什麽?莫非天此間才女,獨喜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徒?圖個身強力壯,百無禁忌?


  他越想越不對勁,我任平生來這,可不是哪個意思啊。


  “公子若不著急,不妨進屋小聚如何?”那女子的聲音,婉轉動聽,不輸李曦蓮半分。


  看看,這不是來了?孤男寡女的,光明正大登門拜訪你不見;這會都什麽時候了,你說小聚就小聚啊


  “小姐若肯相見,不妨移尊步下樓,咱們廊下一聚即可。”終究是自己主動前來,任平生盡管急於抽身,卻仍是違心應了一聲。


  “妾家委實是不方便下樓,公子若是不棄,自行登樓即可。”那好聽的聲音如今又多加了幾分曖昧軟糯,就算是任平生心如鐵石,聽在耳中,也是一片全身酥麻。


  “廳門沒鎖的,公子推門即可。”


  趁著天雷暫歇的間隙,任平生正欲開口,突然西邊又是一陣震天巨響,捎帶著西方天角一陣亮光閃現,好似重雲突然開了一道口子,有瞬間閉合。


  任平生察覺得到,頭頂天穹那一陣十分劇烈的震顫。


  “天地異象,小姐還是趕緊覓一處穩妥的地方暫避吧。”任平生顧左右而言他。


  “這木樓眼看不太結實啊,晚了可就要來不及了。”


  窗內突然一聲嗤笑,便是暗含嘲諷,那嚶嚶之聲仍是十分婉轉,“敢情是妾身誤會了,想著公子既然敢仗劍天涯,必然是條好漢的。”


  泥菩薩都有三分火氣,何況任平生一個氣血方剛少年,哪裏抵得住一個妙齡少女的如此輕蔑。


  當然,對方是否妙齡,目前也隻是他先入為主的臆測。


  “既然小姐不嫌唐突,那在下就不客氣了。”任平生昂首邁步,說話間已推開那虛掩的大門,“隻是奉勸一句,此地不宜久留,見過之後,小姐最好隨在下離開。”


  樓上寂然無聲,任平生心中忐忑,腳步卻是絲毫沒有遲緩,沿著那道扶手雕欄十分精明的樓梯,步步登高。


  縫隙透著絲絲燈火的那道板門,近在眼前,又似遠在天邊。


  長到十六歲半,任平生可還從未獨自探訪過女子閨房。


  更何況是如此風雷大作之夜,夜闌人靜之時!

  任平生那下意識推門的手,瞬間變換,改為了在那門板之上,輕敲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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