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玄黃天際> 第二百二十九章 十一樓(下)

第二百二十九章 十一樓(下)

  年邁老者背上丁長九親自買來的新竹簍,沉默離去,既沒道謝,也沒收下後者主動付給的賠償金。


  任平生曾見過雲海環繞的石林洞天秘境,也見過高樓層疊的青遨宮,少年時曾大開眼界的九井山莊,早已顯得寒磣小氣。然而當他跟隨丁長九步入那絲竹聲聲,輕歌曼舞的得意樓中,才知道人間銷金地,竟然還有如此雅俗共賞的窮奢極欲之地。


  舞台上那些綾羅綢緞極盡奢華卻仍然衣不蔽體的舞妓,讓兩個入世不深的年輕人不忍直視。


  台下廳堂雅座中,有風流倜儻的文人墨客懷抱美人,放浪形骸;有一身銅臭味的行商巨富,眾美環伺,身手皆無忌;更有些道貌岸然的當地名流,坦然承受膝上胯間美人恩,卻要辛苦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儀態。


  好在這隻是一段路過的尷尬,因為丁長九徑直領著任平生和順子上了二樓水台上的一處精雅包廂中。包廂的窗口對著舞台,此處風景,更加細致入微,卻避免了眾目睽睽的難堪。


  “老弟修心不錯啊。”此時的癩頭老九,與當初街上那副煞神模樣判若兩人,對任平生微笑道,“是家教甚嚴?還是對此煙花浮萍之地,打心裏不喜歡?”


  任平生搖搖頭,淡淡道,“談不上喜不喜歡,隻是長了見識,卻沒多少興趣。”


  癩頭老九一笑置之,卻突然轉頭對順子道,“小兄弟,看上那一位,隻管開口啊,無論清吟小班還是花魁,今天我請客。別跟老哥客氣。”


  順子連忙收回散逸窗外的眼角餘光,魂不守舍,支支吾吾,“沒……沒呢,小姐姐們都好看……”


  癩頭老九豪爽一笑,“隻要樂意,你要和任老弟商量著今天包場,老哥我也認了。”


  順子表情僵硬地低眉垂眼,這種地方,見一回世麵就算不枉此生了。至於其他的……


  要是小兄弟有意消遣一番,我順子怎麽說都是個帶把的,舍命奉陪總可以的吧!


  兩人的尷尬卻並沒到此為止,因為很快就有了三位衣著更加清涼的美豔女子,端著托盤婀娜行來。三男三女,正好各成一對。要命的是,男人們都坐著,女子遞酒端茶,詢問所需,就都需要躬身相就;鬆散抹胸裏的旖旎風光,完全是一覽無餘。


  任平生接過杯酒,手還算穩;畢竟這半遮半掩的景色,比李曦蓮還是差些嘛。


  順子接過酒杯的手,就老實不客氣地哆嗦了半晌,杯中酒水,灑了一半。


  “丁兄,十一樓?”任平生問道。


  丁長九臉色一變,隻不過瞬間恢複如常。他隨即吩咐那三名美婢退下,鄭重交代道,“沒我吩咐,任何人不得上樓。”


  包廂內隻餘三人,丁長九一手無意識地來回撫摸自己的一顆光頭,良久,才歎了口氣道,“這事,已經很多年沒人跟我提起了。”


  他突然目光如電,死死盯著任平生,“江湖傳說,接觸過十二重樓的人,都已是死人。所以,你?”


  任平生一臉堅定,“若不方便,你可以不答;我也一樣。”


  順子已經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也不知自己該走該留。兩人之間片刻的沉默,順子已經偷偷拉了好幾次任平生的衣角。


  隻可惜後者並未會意,隻是一手輕輕搖著杯中酒水,神色冷靜。


  癩頭老九好似身軀一軟,整個人半躺在那雕琢華美的太師椅中,眼望窗外,目光遊曆。


  “不錯,十一樓!”這位哪怕是談笑風生,都一直有那氣貫長虹態勢的一代梟雄,瞬間變得有些暮氣沉沉,落魄蕭索。


  “在那地方,本應該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存在。但我離開之前,十二樓已無人!”


  “那麽,你就隻是千人之上了?”任平生詫異道。一個連普天下山上宗門都要忌憚的存在,能做到唯我獨尊的地位,沒誰會選擇離開。


  丁長九呷了口酒,繼續躺回那張太師椅中,緩緩擺了擺手意示稍安勿躁,這才繼續道,“不是,那些年的十一樓,有兩人。所以說百多年前,十二重樓其實名不副實。隻不過外界不知而已。”


  任平生長舒一口氣,說道,“有些東西,若是不方便,真可以不說。隻要丁兄已不是十二重樓的人,咱們應該還可以後會有期。”


  丁長九淡淡一笑道,“無妨,都是過了上百年的老黃曆,現在什麽境況,我也不知。說什麽高風亮節,急流勇退,那是屁話。人這輩子一步一步走來,走得越高,越是艱險重重,像十一樓那種地方,說九死一生都不為過。說什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啥的,也隻有沒到過高處的人,才說得出這種話來。隻是要捎帶上那一千多號弟兄的生死禍福,你就不能不豎起床板了多掂量掂量得失了……”


  任平生笑道,“在十二重樓講情義,你就不適合那種地方。”


  丁長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那是入喉如火燒的二十年西風釀。跟著就給任平生豎了個大拇指。


  “不錯,三言兩語,你就想明白了這個道理。而我當時,卻是整整想了三個月!三個月,一頭青絲,變成了一毛不拔。才終於想通了。”


  任平生點點頭,欲言又止,有些想問的話,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個人能跟你把話說到這份上,說明你在他眼裏,就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自己人了。對自己人,沒必要一層層的把對方剝個精光,看個透徹。有時候,那樣會很傷人。


  江湖漂萍客,天涯淪落人,有些緣分常常如此。


  緣深緣淺,都是杯酒之間。


  不曾想癩頭老九杯酒下肚,反而打開了話匣子,不無自嘲道,“你是想問,都一個活了兩三百年的老怪物了,為何還要如此行事,累也不累?”


  任平生點點頭,卻轉移話題道,“剛才在街上,多謝提醒,日後出手之前,我會多想想。”


  丁長九大手一擺,不悅道,“年紀輕輕,別說這種老氣橫秋的話,更何況我老九當你自己兄弟,明白了就好。”


  他拍拍自己的心口,“謝來謝去的,多見外,老子這兒難受。”


  先前在街上,旁人看不出來,但任平生心知肚明,若不是丁長九突然出手,那麽那些其軟怕硬對他出言恫嚇的街坊百姓,會是一樣的被瞬間打飛出去,卻不會像老九出手那樣毫發無傷。


  有人抬走的,恐怕都會在床上躺上幾個月。


  把自以為能穩壓一頭的弱小者往死裏欺負,無論你是山上仙師還是塵俗螻蟻,這種人任平生都看不慣,也受不了。


  “那你為什麽還非要把自己裝成一個惡人?”任平生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其中真相,其實隻有三人知道。李存會,任平生和老九本人。


  當初在街上李存會出拳無忌,刀光四溢,這場落馬城百年未遇的神仙打架,本來會讓無辜百姓血流成河。


  這種事情對於一地武院而言,隻要師出有名,螻蟻殘生的生死,不算什麽大事。但丁長九卻要分出一半的自身功力,將兩人相鬥之處隔絕成一方獨立天地。


  更有任平生在外圍以自創的太極劍術,四兩撥千斤,將那些漏網之魚的殘餘刀光消耗殆盡,才避免了一場慘案。


  以一半功力,接那位武院宗師的全力出拳,隻是稍稍落了下風。這一點,任平生也心知肚明。


  癩頭老九與他這個陌生的異鄉少年,並非一見如故,而是同場經曆了一場生死搏鬥,而且素不相識的兩人,竟然能做到十分默契。丁長九以一個兩三百年的老江湖,相信對方不是對自己有足以性命相托的信任,絕對做不出這種事來。


  他若知道任平生是因為身懷某種天下早已失傳的望氣神通,對場中所有的氣機流轉洞若神明,恐怕要哭笑不得。


  自以為閱人無數的老江湖,竟然沒能識破一個毛頭小子的“作弊”。


  癩頭老九一臉無奈道,“我若是個善人,這百年光陰,恐怕什麽都做不了。惡人總有惡人磨,卻可以讓更多的善良之輩,過得稍稍安心一些。”


  他望向一旁愈發局促不安的順子,學著白竹垌的口音笑道,“想不到我癩頭老狗是這樣的人,麽得幹係嘛。出去,別亂說就行。我老九認了的兄弟,就信得過。以後遇上什麽難辦的事,報我老狗的名頭就行。”


  李安順忙不迭小雞啄米,自始至終不敢相信這樣的好運會降臨自己頭上。


  對於一個尋常村夫,誰都明白,別說是成了他癩頭老九的兄弟,隻要這位江湖大佬,願意對一小撮人為自己說句不輕不重的話,那都意味著什麽樣的出人頭地!

  可現實就是,癩頭老九就坐在自己對麵,一口一個兄弟叫著,比自家親兄弟都要親密幾分。


  “你認得那位申家老仆?”丁長九突然麵色凝重道。


  任平生搖搖頭,“申家?就是老城主申浪的家?”


  “是的。”丁長九多看了任平生幾眼,似乎想從後者臉上看出花來,最終略略失望,喃喃道,“沒道理。沒道理!”


  “什麽沒道理?”任平生大為奇怪。


  丁長九道,“落馬城雖一直是個平靜的邊陲小城,但其中藏龍臥虎,有多少奇人異士,恐怕就數我一中堡最清楚了。但這位孤僻老人,幾十年不顯山不露水的,也從不與外人來往。所以我們也一直不曾發現他有任何過人之處。”


  任平生突然想起,最後一道自己接不住的刀光,至劈開那老者的背簍而止!當初沒加細想,還道是傷人無數之後,刀勢至此而竭。那老人是白撿了一條性命。


  現在老九一提,還真沒道理得很。


  任平生自問無需全力遞出一劍,也能將那圍得層層疊疊的一兩百普通人斬殺精光。


  更何況那是自己都沒能擋住的一縷刀光!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