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讀書人
鐵砧山上,一旬無事,一幫小輩抬著一副滑竿滿山跑,春風得意的老卦師亦真,倒是將那副建築堪輿圖畫得巨細無遺,宅院山門,與山勢渾然一體;亭台樓閣,與山水流轉自成景觀。那金甲神人便似從此人間蒸發一般,既沒去那洗劍洞中打擾任平生練劍磨劍,更沒給那滿山跑的一幫老小製造什麽麻煩。
任平生再不放心,也抵不住師父的叨叨念念,隻得答應按照原先約定的時日,前往方涼道院報到。
從今往後,我也是個讀書人了啊!
遙遙望見那狗跡湖邊的熙攘人群,任平生如是想道。
前方路口翹首相候的一對男女,男的錦衣華服,大袖招展,正是申功頡;而那數月不見的絕色女子,一襲水藍抹胸似乎又鼓脹了幾分。這一男一女站在一起,盡管申功頡喜歡沒邊沒際的胡天海侃,事實上就兩人那生分的樣子,聊勝於無話可說而已。
遠遠見到背著烏木劍匣緩緩走來的任平生,那一對男女就瞬間終止了話題,難得如此心有靈犀的異口同聲“來了啊!”
話一出口,才又雙雙發現,這好似不該是跟遠處來人打招呼的聲響吧!
好在任平生不介意這種無心之失,隻淡淡一笑,頗有幾分書生模樣的作了個揖,“見過申師兄。”
轉而對李曦蓮道,“也不支一聲,就偷偷摸摸的長漂亮了呢。”
李曦蓮俏臉含嗔,微微一紅,“這麽久不來,又跑哪去拐個紫衣小妹妹了?還記得要來讀書啊!”
申功頡被涼在一旁,有些尷尬,不滿道,“我說,你們姐弟倆都能爭風吃醋到這份上,有意思不?”
“是表弟。”李曦蓮立即糾正道,“青梅竹馬的,不行啊。”
“哦,行的。”申功頡使勁揉揉自己的腦門,“原來像你這種天仙一般的美人,也並非不食人間煙火啊。可歎,犁頭周有得傷心囉……”
話一出口,申功頡自知語失。李曦蓮卻是聽者有意,反應極大“周成怎麽了?”
申功頡便要亡羊補牢,卻也已經不知如何下手,幹脆故作責怪道,“我這是來接小師弟呢,怎麽都聊旁人的事去了?”
任平生笑笑,風輕雲淡。李曦蓮來道院,若不在這些年輕男子之間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反而不正常了。
“申師哥當初露的那一手飛劍,讓人難忘啊?西喬山這一帶少見劍修,你這一身劍術,肯定驚世駭俗。”任平生不擅長沒話找話,當初在藥山那一場血戰,這個飛劍救下一千棍,紅臉兒和程程的浪蕩書生,令他印象極深。那種飛劍之術,隻見過寥寥兩三次,心中便一直念念不忘。
申功頡神色鬼祟,左右顧盼幾下,做賊一般的口氣道,“這事,咱少提行不?除了你我,大師兄和夫子,這事沒幾個人知道;現在又多了一個你姐。”
“是表姐。”李曦蓮糾正道,她對劍法沒什麽興趣,但對那青梅竹馬的關係,很較真。
“沒問題,”任平生爽快應道,反手指指背後的烏木劍匣,“隻是,改天能不能找個無人之處,請師兄多多指教?”
“好說好說,”申功頡雙眸一亮,這樣的小師弟,求都求不來啊。平時在這方圓幾百裏的落馬城地界,想找個會家子的人喂劍問劍,還真難!
一襲青衫的高大書生,悄然而至,笑道“師兄弟切磋可以,可要注意分寸。小師弟你那劍術,好是好,就是殺氣太重,一出來收不住。要是刻意收斂了殺氣,卻又未必是你申師哥的對手了。”
“大師兄,好久不見。”任平生笑道,一起分過贓,一起砍過人,就沒必要還在那酸溜溜的作揖行禮了,隻是後半句,便壓了些聲音道,“今天入學,夫子會怎麽考我,能不能透露一二?”
方懋實話實說,“夫子現在發愁的,是怎麽教你。不過他讓我提前帶句話,道院學風自由,同出一師,也可以各有不同學問,隻是上房揭瓦的事,不能做。”
任平生看了李曦蓮一眼,轉頭對方懋歎氣道,“我表姐是從來不會說我什麽壞話的。”
方懋臉色尷尬,不再言語。
緊跟著有雷振羽,張屴,常安三個曾在藥山一戰大過照麵的老熟人先後過來,一一見過了小師弟。除此之外,還有那一身拳意流淌的秀麗女子榮柳人,和在榮柳人背後躲躲藏藏的大男孩鍾礚澍。
任平生覺得很有意思,朝那大男孩笑笑道,“鍾師哥好啊。”
鍾礚澍竟被嚇了一跳,吞吞吐吐道,“我……我年紀小,還是做師弟好了。”
任平生生平第一次被這麽多人迎接,有點招呼不過來,沒跟他計較太多這種名位高低,隻是笑笑。在眾多同門眼中,雷振羽出奇地一改往日冷傲,多了幾分熱情,“得知曦蓮平日練習的太極拳劍,是小師弟所創,很好,很好。平日有空,我倒可以幫你出拳喂招,順便幫著查漏補缺一二。”
話聽著任平生耳中,不大舒服,他若熟知這位鐵流驛嫡傳平日對待同門的態度,便知這番言語,實際上已應是聽者莫大的殊榮了。任平生不冷不熱的反應,其實在雷振羽那邊,也頗為不快,隻不過都算是初為同窗,還不至於不歡而散。
更何況,諸多道院學子,早已從申功頡口中聽過很多關於這位小師弟的傳說,周成,馬小燕,鍾立等人蜂擁而來,任平生瞬間被重重包圍,應接不暇。
都是讀書人啊!
任平生沒來由的有些感慨,在不歸山上,整個童年,自己與那些讀書人,都勢不兩立。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在山下的讀書人當中,竟有幾分眾星捧月之感。
方涼道院每年都有來自一州各地,甚至少數跨洲而來求學的年輕俊彥,今年自然也不會例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任平生竟然沒被安排在一個新生的班級,而是與已經學齡三年的鍾礚澍,周成和馬小燕幾個同在一班;申功頡,雷振羽和常安他們幾個,則級別更高。而李曦蓮因為是去年插班,當前所在的班級,是去年的新班。
既然是稱為道院而非學塾,教學的起點,自然極高,不但不會有鄉間學堂的啟蒙課程,而且都不會像各派書院那樣,著重於傳承一家學問。道,遠高於學問。所以道院所修,已經遠不是學問那麽簡單了。
換言之,能進入方涼道院求學的,也絕不是俗世凡人所仰望欽羨的才子才女,而是在各家學問天賦之上,具備某種入道天賦之人。與那大河州的長青道院相比,方涼道院給人的感覺有些高高在上,門戶森嚴,主要還是因為後者從來不會主動到各地民間去選拔學生,還對求學者設置了極高的門檻。而長青道院本身,錄用學生的門檻,也不低,但卻在許多地方開設了啟蒙學塾和各級書院,並且會從這些書院和學塾選拔弟子,進入道院深造。
相比之下,就顯得長青道院給了俗世學子更多的機會。
當時李曦蓮算是順級插班,還沒什麽,但任平生一來就是連跳兩級,這在方涼道院開設以來,聞所未聞。所以不到半天,任平生這個名字,在道院中已是盡人皆知,引發眾議紛紜;其中與諸多不服,躍躍欲試,更多的,隻是好奇此子到底何方神聖,精通哪家學問。
好在任平生從未對誰提起,自己甚至沒上過一天學塾。
初來乍到,任平生絲毫不知當自己緩步走入那丁級甲班的講堂時,引來了多少充滿猜疑與妒恨的目光。第一堂課,授課的是個衣衫襤褸,長發散亂的矮小老頭。在任平生眼裏,講台上那家夥,那有半點道院教習的氣度。
難怪落馬城中乞丐絕跡,原來是跑方涼道院來了。
那位無論形神都不輸街邊乞丐的老教習,講的是南華老祖的齊物。也不用書本,老先生雙眼微閉,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卻一直輕微而有節奏地搖頭晃腦,念念有詞。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台下三十學子,正襟危坐,凝神靜聽,有不時翻動桌麵書本的,也有人聽著聽著,便陷入沉思,更有得學著先生的搖頭晃腦,一臉陶醉,似乎問書聲而入書中意境。
任平生初時感覺新鮮好奇,還能聚精會神,瞪大雙眼看著那老教習的一舉一動,靜候講解。不曾想那老家夥隻一味背書,從頭至尾,一字一句,從不加半點講解。關鍵是,老者背書的聲音,跟講夢話似的,聲音還細,若是耳力平常,勉強能聽清字音而已。好在任平生聽力異於常人,這對他而言不算問題。
問題是,任誰坐在一間封閉安靜的課室之內,聽一個昏昏欲睡的老者喃喃夢囈,還能保持清醒,不打瞌睡的,肯定都是狠人。
任平生是狠人,但這回他是徹底睡著了;不但睡著,那輕微勻暢的鼾聲,伴著教習那嗡嗡嗡嗡的背書聲,相映成趣,此起彼伏。
那三十餘名同窗學子,更是狠人,沒一個打瞌睡的,但這是候一絲不苟地憋著笑,憋得很辛苦。
大家都很有經驗地等著看一場好戲。某種伴隨著慘呼連天的壯烈場麵,在丁級乙班司空見慣。即便是對這位後來“師兄”早已心懷敬畏的鍾礚澍,也未能來曾得及跟任平生仔細介紹各位夫子的治學特點,脾氣性情。
然而令所有人失望的是,直至下課,那鼾聲伴著夢囈的和諧景象,始終未被打破。任平生被如同離籠鴨子般一陣騷亂的同窗驚醒時,一個激靈,卻發現那走下講台的邋遢教習,一雙迷糊小眼,正好往這邊望來。四目相對,老教習也隻是輕輕點頭,微微一笑,便即起身離去。
他媽的,這就是讀書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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