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小學弟
往年的落馬城,元宵過後,就大概是個萬人空巷,冷冷清清的境況,畢竟住在城裏的,有很多還是農夫,需要每日聽著那暮鼓晨鍾,清晨出城而作,日落回城而息,所以城裏的街巷,就不會有什麽人。
但今年一改那冷冷清清的氣象,即便已經開春,街上依然熙熙攘攘,無數紅男綠女,莊稼人的膚色還沒褪盡,卻已經穿的花枝招展,閑著無事穿街過巷,賞花玩鳥,喝茶飲酒。更多了許多座門樓層疊的青樓樂府,日夜絲竹繞梁,鶯鶯燕燕。
落馬城但凡有自家天地的農戶,都有了錢,一派繁華景象,普天同慶。
當此之時,隻有一家位居城中極好地段的豪闊門庭,冷冷清清,門可羅雀。一位麵相圓潤的富家翁,與一位年邁老仆一起打掃那寬闊庭院。老仆自己掃的一絲不苟,任由主子在另一頭吃力揮舞那長長的掃帚,汗濕衣衫,也不會多看一眼。這種本是下人分內的粗重活兒,家主幹得不亦樂乎,老仆看得心安理得。
一個大袖招搖,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半躺坐在院中一座水榭的石桌旁,自斟自飲,喝著一壺不知從哪裏弄來土燒酒釀。酒壺是本地市集常見的泥陶壺,壺上連張標明酒坊字號的紙簽都沒有,估計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個古怪的豪闊人家,老子幹著下人的粗活,小子喝著尋常百姓的土燒,倒是那神色悠然的幹瘦老仆,若不是衣著粗陋了些,會更像是個氣度雍容的老爺。
那富家翁掃得累了,挺下來反手捶著老腰,往水榭那邊望了一眼,眉頭緊鎖,神色躊躇。他終於撂下手中笤帚,哈著腰碎步跑到那水榭中,一臉諂媚。
那吊耳郎當的家夥,死死抓住手中酒壺,一臉警惕,“老鬼,你又想鬧哪樣?”
富家翁愈發紅光滿麵,笑容可鞠,卻故作埋怨之態道,“去去去,那有這樣跟你老子說話的。看看學正李叔家的兒子,就很懂事嘛,讀書沒你多,可人家能說會道的,見什麽人言語得體,禮數周全,還小你幾個月呢,都是一雙兒女的爹了。你看,這又是一年過去了啊……”
申功頡在那水榭竹椅中,躺得更加死樣活氣,慢條斯理地呷了口酒,隨口應道“所以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李二愣子有個玉樹臨風的老子,才高八鬥出口成章的;而老子卻有個老不正經的老子。難不成你還敢嫌兒子長得太像老子了?天下沒哪個老子會這麽想的吧!”
富家翁被嗆得一時語塞,臉色尷尬,卻尤不死心,“所以才花了那麽多錢送你去方涼道院嘛,我申浪的兒子,要麽不學,要學,就得跟整座幽原最有名的夫子學。你要是自己爭氣,咱們家用得了給那寒酸道院,捐一座藏書樓?那狗跡湖,其實都是老子偷偷買下,回頭又半賣半送交到你先生手裏的……兒呀,你老子有錢了大半輩子,也弄明白了個道理,錢嘛,就是掙來花的。可咱們家的錢,怎麽來的?還不是處處精打細算,讓錢生錢來的。這要是大手一揮花出去的,全打了水漂,這份幾代人掙下的家業,用不著幾年就能讓你給敗光了。”
申功頡不服氣道“爹,你兒子的學業,不賴吧?”
麵對這個不開竅的家夥,申浪一臉愁苦,唉聲歎氣。
申功頡笑道“老鬼,莫不是你送我去道院,也沒按什麽好心呢。明知道方涼夫子推崇有教無類,收學生男女不拒,才想盡辦法把我弄進去?能入夫子法眼的女子,當然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了。”
申
功頡拍拍他老爹的肩頭,歎口氣道,“知父莫若子啊。老鬼,其實幾年前剛剛進去,您老人家的其中深意,我就想明白了。可那些學富五車的淑質閨秀,眼光不行啊。那麽文才武略,風度翩翩的老申家公子,她們居然都沒看上。你說,就這眼光,飽讀詩書何用,傾國傾城何用?就算人家一門心思求著嫁到咱們老申家,老爺子您敢答應?”
申浪眼神放光,試探道“要不,你稍稍用那麽一點文才武略,讓哪家閨女,來求一個試試……”
申功頡滿臉驚訝瞪著他爹,相看一位素不相識的不速之客,“不是,老鬼,你不會是有什麽事吧?”
申浪神色不變,死啃道,“別打岔,說正經事。”
申功頡突然長身而起,垂手恭立,“師父。你怎麽來了?”
看著兒子那並不拙劣的演技,申浪正要發作,卻突然轉身朝外,臉色換得跟變戲法似的,麵含微笑,眼望天空,打了個似模似樣的道門稽首,“稀客,稀客啊;怎的,老哥哥山上逍遙好多年,終於還是想起有我這個凡夫俗子的老弟了?”
一道白虹橫貫長空,直直掛落這座精致水榭之中。白衣仙人頭戴逍遙巾,胸前三縷長須,兀自迎風輕飄,與手中那柄鏤金龍首的白玉拂塵,一黑一白,相映成趣。
西喬山七子之中,數老三虞太性最有錢,即便入山修道三百年,依然有那攜美過街,一擲千金的執絝性情。隻是這些年被道侶管得緊,身邊美人,隻能是那女子武夫出身的師妹一人。盡管如此,虞太性那風流名聲,在西喬山轄境之內,依然無人能出其右。
但諸師兄弟之中,若真要論容貌英俊,風度瀟灑,卻又以老四陳太極最為出眾。隻不過陳太極曆來深居簡出,不問俗事,最有那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仙氣。甚至曾有山中人不敢大聲談論的八卦言語,若是他陳太極修仙成道的心思,稍稍留下半分放在女子身上,那號稱仙家絕色的肖太柔,當初都要一門心思的往象山那邊投懷送抱;那會有虞太性什麽事,更不會有如今已牢不可破的兩山之盟。
中年容貌的俊美道人,對那位記名弟子點點頭,卻對申浪還了個正兒八經的道門稽首,“難得老城主如今無事一身輕,都有閑暇在家中拾掇庭院了。我是不習慣下山,你要是無事,可以常來山中,陪我飲幾杯清茶嘛。”
申浪一臉苦瓜相,自嘲道,“庸俗人勞碌命,改不了啊。象山清淨地,早已心神往之;與老哥哥問劍陰陽‘水,切磋八卦坪,那真是老朽夢寐以求的神仙日子。怎奈諸多俗務纏身,還是走不開啊。”
陳太極笑道,“比如說張羅著娶兒媳婦?”
申功頡好不容易有了個可以插嘴的機會,臉色凝重,“老城主?”
陳太極略顯驚訝,與申浪對望一眼,後者點頭道,“不錯,這事,我還沒跟他明言。來來,坐著說話,都這麽杵著,算什麽回事嘛。”
三人在亭中落座後,申浪臉色平靜,轉而寬慰兒子道,“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就是爹年紀大了,經不住那種勞心勞力。又不想影響你的學業,所以就主動請辭了。這事容後再說,咱們還是先看看你師父這次拔冗前來,有什麽要緊的交代。”
老城主言語之中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陳太極心領神會,話題轉換得自然而然,毫不拖泥帶水,“聽說你們道院,要來一個新學生?”
申功頡奇道,
“不錯,那個小學弟,我見過一麵,是有點特別。但這種小事,無論如何也不該驚動師父啊?”
陳太極微微點頭,不置可否,繼續道“你們在界山那一戰,我有聽說,很好。隻是宗門之中,對那一戰的說法,雲遮霧繞的,語焉不詳。你若與他人有什麽約定,我也不會過問太多。隻是想聽聽,在你看來,那個叫任平生的少年,心性如何?”
平日裏與師父見麵的機會,很少,所以申功頡平時如何吊兒郎當,在師父麵前,都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見師父發問,他隨口應道“隱忍,堅韌,一旦動手,則一擊致命,殺伐果斷。說實話,若不是親眼所見,那些事情,我都不會相信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家夥能做出來的。”
陳太極笑道“他是小家夥?你今年貴庚啊?”
申功頡難得也有臉紅的時候,沒敢接話。自己的生辰八字,師父又不是不知道。大個兩三歲,那也是大啊。
陳太極沒過多為難這個記名弟子,繼續問道“就隻是這點?武道修為,劍道根腳方麵,沒看出什麽來?”
申功頡略一沉思,搖搖頭道,“劍道根腳,比較古怪。劍意劍招,都陌生得很。看似平平無奇,卻又別有一股我要問劍天地的氣勢。但這位小師弟,又不似修行之人啊。連天道都不明,又何來這股氣勢?”
陳太極略顯失望,卻說起新近聽到的一件怪事來,“你山上的一對師兄師姐,如今在那百靈鎮負責一些宗門事務。前段時間,聞言那條跨州商道的沿線,特別是界山以西那一段,出現了一撥年輕劍客,神出鬼沒,經常擾亂各處宗門在當地興建山莊的選址。甚至已經動工的工地,也常被他們騷擾,延誤工期不說,一些個防衛比較鬆散的工地,還時不時有緊要的物料失竊,導致臨時停工。”
申功頡不明所以,奇道“師父會關心這種事情?若是我記的不錯,在跨洲商道一事上,師父是讚成老宗主的意見的。”
陳太極點頭道,“不錯,我不會阻止你那玉樅師兄和玉瑾師姐,去那靈山鎮當一份差事,此一時彼一時,你們這一輩的弟子,理應遵從宗門差遣,但並不意味著師父會改變初衷。但廣信州那一撥劍客,劍道根腳,與我象山門下傳授的陰陽合氣之道,竟有殊途同歸之妙,這就不由得我不關心了。”
申功頡心下震驚,惴惴道“師父,我平日謹遵師訓,勤勉修行,功夫是一日不敢貽誤。但也一直按著師父的囑咐,所修西喬山道法,從來秘不示人,在山下除了我爹,不會有第三人知曉,更不會對他人傳授。”
陳太極擺擺手,寬慰道,“跟你沒關係,你太嶢師伯門下,有一位師兄叫施玉清,在山上的時候,修為稀鬆得很,但就在去年離山之前的一場同門論道中,連破二境,成了應天真人。他曾對同門直言不諱,自己所創的一套拳法,是從咱們象山合氣之道得來的靈感。所不同者,他的拳法所重者,在意;而合氣道之精髓,在氣。”
陳太極長歎一聲道,“程程身歿之前,施玉清與那任平生過往甚密。界山劍客事件之後,我曾樣你玉樅師兄抽空暗訪,得知那些劍客的傳道之人,正是一位年紀不大任姓少年!”
申功頡恍然大悟,“師父的意思是?”
陳太極道“知己知彼,順其自然。螻蟻眾生,畢竟也是眾生,不用太過為難。隻不過如果真與你那位將來的小學弟有關,讓他好自為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