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劍在天地間
庚子,大年初七,人日。界山上下,鵝毛大雪滿天飛。任平生,伍春芒風雪不改,仍是去了古陳村教劍。
侯尚山與陳杳則留在了山上。陳杳練劍,雖然緊張極快,但畢竟時日尚短,做不到一日之內往返於山莊與古陳村之間。去年除夕,施玉清離開山莊之後,主要是侯尚山和伍春芒輪流給她喂劍喂拳。
其實早在去年年底,那十幾名少年男女,一套太極劍早已練得管瓜爛熟。缺的,隻是日積月累的勁法精純,劍意淬煉而已。
所以年前年後這段時間,任平生都在教他們太極拳法。拳法劍法,既是一理相通,又可互相印證。練拳練劍積攢的功力,最終也能殊途同歸。
當初從劍法開始,是一種本末倒置的做法。初創的拳劍,他人學練起來需要多長時間,任平生當初心裏沒譜。加上開春就要離開藥山,去往方涼道院,真正能在此傳藝的光陰,其實也就短短幾個月而已。所以當初沒有采取先練拳,再練劍這種順序漸進的方式。
但如此一來,反而讓這幫學生,有了一種先入為主的劍客氣度;而不至於在潛意識中,認為自己隻是個會使劍的武夫。兩者看似一樣,事實上將來在劍術上的前程上限,都會有天壤之別。
學生在練拳,已經頗有幾分行雲流水,一起貫穿的景象。老師則是雙眼對著場中,焦點散亂,心不在焉。
今天,會是他在這裏的最後一場教拳教劍了。日後再來時,不知這些豪氣幹雲的少年,還在練拳練劍的,能剩下多少?
屆時自己一片心血鑄就的十把寶劍,能否送出?
以任平生對劍的態度,寶劍配俠士,若是對方連一個俠字都擔當不起,那些蘊含天地之靈的利器,還不如留在屈劍山莊吃灰。
那十幾名正揮汗如雨的少年,或自己走樁盤架子,或捉對喂拳問劍。伍春芒在場中幫著查漏補缺,偶爾指點一二。本來是好一幅熱火朝天的景象。隻是突然之間,大家都如同中了定身法,齊刷刷的停下練功,立在當場;大多數還擺著拳意流淌的架子。
學塾先生陳樂鍾,是唯一一個還在一板一眼練著劍招的,見眾人如此,才訝然停下手中劍招。直至此時,他才發現村外遠處的廣袤草甸,那條筆直的天際線間,揚起一片細微的煙塵,並不顯眼。
隨著那片煙塵漸來漸近,草甸上出現了一片潔白的“雲朵”。那片雲朵,在幾個飛快移動的黑點驅趕之下,正往古城村這邊飄來。
任平生心下欣慰,暗自點頭不已。
這些最早學劍的少年,竟然也是未見其像,未聞其聲之時,便感知到了遠處有異常動靜。
這便是拳意劍意,開始有了一絲與天地合的契機!
陳苦成突然雙眸蘊怒,緊緊盯著那片形貌逐漸清晰的“白雲”;三個高頭大馬少年,驅趕這那片羊群,往古陳村迤邐而來。
赫連樹,沙藍,滿西原,三個廊子埡少年把那羊群往村中的草料場一趕,便匆匆跑到這便的練武場中。第一次見識古陳村這幫同門劍客的練武英姿,三人有些目不暇接。
雖然都停了練功,嫡傳畢竟是嫡傳啊,就站在那裏的氣派,都能穩壓他們這些廊子埡的末學後進一頭。
“赫連樹,你這是想幹什麽?”陳苦成盯著赫連樹,冷冷道,“皮癢了,要找人喂劍?”
沙藍與滿西原兩個,嚇得畏畏縮縮,不敢向前。赫連樹倒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一臉痞賴道“苦成哥,你們幾位兄長,給咱們教劍辛苦,這個大家心都知道,也知道你們不計較這個。但咱們廊子埡的漢子,不能言而無信。這不是給古陳村賠的,不是給兄弟們送的。”
陳苦成雙手環胸,油鹽不進,“別打岔,直說,你到底想幹什麽?”
這會看似義正辭嚴的陳苦成,其實也在心虛。老師曾一再強調,廊子埡那夥人,交友他和陳天石他們五個去教,不能讓他們到古陳村來學劍。赫連樹這個事不嫌大的家夥,居然以這種方式直闖練武場,讓他陳苦成如何向老師交代?
一直夢想拜入任老師嫡係門中的陳天石陳天金兄弟倆,更是氣得怒火中燒。若不是任老師在場,那兩兄弟肯定要二話不說,先將這三個不知死活的家夥胖揍一頓。
隻是任老師若不在場,也就沒這檔子事了啊。
赫連樹破罐子破摔,大聲道,“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那兩個家夥,是被我逼著幫忙趕羊來的。既然練了劍,我隻是想見一見任老師;這事過了,怎麽揍我都行。”
赫連樹一雙眼眸,在眾人身上飛快地轉來轉去,臉上神色,越來越失望。到最後,這位架打得最為凶悍的赫連氏後裔,幾乎是哭喪著臉道“難道哪位任老師,已經不來教劍了?”
杵在這兒的,都是一般大小的少年男女,那有什麽仙風道骨的劍道神仙嘛!
老師沒見著,可苦成哥的拳頭和木劍,打在身上,是真的疼。
任平生上下打量著哪個生無可戀的家夥,在場邊緩緩站起身來,淡淡道“我便是任平生,說吧,找我做什麽?”
赫連樹聞言先是一喜,隻不過馬上就荽了下來,苦笑道“兄弟,今天時運不濟,就別挖苦人了行不?”
陳苦成和那一眾少年,神色古怪,搓鼻子捏嘴巴的,五花八門,都憋得挺辛苦,硬是沒笑出來。
任平生不以為忤,笑道,“那你說說,找任老師什麽事?”
赫連樹好似揪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你說話,比苦成哥管用不?”
任平生點點頭,“管用,說吧。”
赫連樹轉頭看了眼陳苦成,後者不知什麽表情,總之已沒多大殺氣。他神色輕鬆不少,大聲嚷道“都說是同門了,憑什麽我們不能來這裏,跟任老師學劍?”
“因為我在這裏教劍的時間,不多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任平生平靜道,“所以你們跟陳苦成他們學,比跟半途插班跟我,隻會更好。再說我現在教的,是基於他們的基礎。對你們而言,拔苗助長,會適得其反。”
赫連樹那一雙眼珠,瞪得就差沒掉出眼眶,卻仍是一臉狐疑道“你真是任老師?”
“如假包換。”
赫連樹以求證的眼神,環顧左右,才發現要好多先前憋著一臉壞笑的家夥,此時竟是一臉死了爹娘的表情。年紀小點那幾個,淚花兒已經在眼眶裏轉來轉去。他終於確認了,這位年紀輕輕的任老師,是真的。
這是他最後一天教劍,恐怕也是真的!
任平生不在理會那個不知所措的家夥,目光從那十幾名學生臉上一一掃過,緩緩道“之前一直沒有
告訴大家我將離去,是怕影響大家練劍。俗話說師傅帶進門,修行在個人。拳劍之道,都是如此。所以即便我不能常來了,大家也不用擔心誤了功夫。今後劍道成就的高低,就全靠自己了。下次見麵時,希望今天在場的每一個,依然手中有劍,心中有劍。又或者,多年以後,江湖重逢,你們中的一些人,已經手中無劍,而劍在天地間。”
任平生搜腸刮肚,實在想不出太多寬慰的話語。對一群半大孩子講大道理,他本來就不擅長。畢竟任平生本身也就剛滿十六歲,也隻是個大孩子。隻不過心智早熟,與同齡迥異而已。
“老師,那你什麽時候回來?”一個羊角丫小女孩,細聲細氣問道。
自從陳杳被老師帶回山門之後,所有的女學生,就都梳起了羊角丫辮子。隻可惜至今再無一人,因這個發型獲得跟那陳杳一樣的好運氣。
任平生一時語塞。到了鐵砧山,太多事情要做。什麽時候能再來看看這群學生,還真不好說。
赫連樹突然昂首挺胸,一臉堅毅道“老師,你要行走江湖,能不能帶上我。我赫連樹走路快,不怕死,更不怕累,絕不給老師拖後腿。”
熱血少年心目中,厲害的劍客,當然理應縱橫江湖中,呼嘯來去,殺伐果斷,快意恩仇。
一向不喜出頭的李三村,越眾而出,聲音不大,“老師,不管是上山還是行走江湖,我也想去……”
那垂頭涵胸的氣勢,輸了赫連樹不少。這是那和光同塵之下的堅定眼神,隻會更顯堅定。
然後是莫登明,陳天石躲在人群之後,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弟弟陳天金麵授著什麽機宜。隻是那一根筋的弟弟,似乎油鹽不進,急得那隻大了不到一個時辰的哥哥,幾乎要跳腳揍人。最後是兄弟二人互相推搡著到了任平生跟前,又下意識地一起後退幾步。
陳天石是希望弟弟能留在家裏,而自己先替他去看一眼那江湖風雨,人間凶險。
學生們先是各說各的,都希望能成為老師選中的山門弟子。片刻之後便失控了,個個爭先恐後,吵吵嚷嚷。
高大少年陳苦成那落寞的身影,默默地站在踴躍向前的同門身後,默然不語。
任平生虛抬一手,意示大家安靜,至於接下來的話會讓多少人歡喜,多少人失望,他沒打算考慮太多,直截了當道“我可以從你們當中選擇三人,上藥山與陳杳和伍春芒一起修煉。另外再選三到四人,隨我翻過界山,到青蘋州地界去,今後我會親自傳授劍術。但無論留在這裏,留在藥山,還是隨我去往別州的,我都會盡量兼顧,不至於厚此薄彼。”
緊接著就是劃下選拔的條件,首先當然是體魄根基,已經能適應藥山的嚴寒,或者能獨立翻越界山。第一項考核很出人意料,竟然是在地上劃了個方圓不過四尺的圈子,陳苦成站在圈內,其他人則一一入圈與他揉手問拳。固定時間內,把陳苦成逼出圓圈次數最多,或者自己出圈最少者為勝。
在這一撥學生當中,陳苦成那一身拳意劍意,最為精純。所以大家都知道,把那家夥逼出圈,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隻能力求自保,自己盡量少出圈。
其次便是考心性為人,首選有那為人師表天賦的。這方麵,從第一輪比拚中選排名在前的十二人,交由學塾陳樂鍾考核,選出最終六到七人。
至於劍道天賦如何,則不在考核範圍之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