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酒壺山下的林間草地,幾個年輕人懶散坐著,欣賞透過樹稍的月色。形骸放浪的白衣公子雙眼微閉,啜嘴仰鼻,深吸一口氣,讚歎道,“臘月裏雖然無花,這地方卻是真香啊。女人香!”
坐得較遠的短衫女子,瞥了他一眼,滿臉不屑拋來一句蓋棺定論,“下流胚子。”
申功頡笑道,“這香味,跟你的不一樣。別自作多情,我可沒說你啊。”
榮柳人氣鼓鼓的把頭撇過一邊,眼不見為淨,隻是又有點不忿,舍不得不聽。她突然回過神來,臉上一陣發燙。
這個下流胚子,話裏有坑!
他什麽時候聞過我的香味了……
坐得更近的周成,臉色尷尬,沉默是金。
倒是坐不住的鍾礚澍,藏不住話,嘟噥道“申師兄,你又不喜歡李曦蓮,幹嘛這樣說。你這樣給犁頭周傷口撒鹽,很不君子啊。”
榮柳人暗暗長舒一口氣,感覺舒服了些。
申功頡往後猛甩手,卻沒打著那多嘴的小師弟,張口罵道“天地良心,我撒鹽了嗎?我要做君子了嗎?君子嘛,多數得加個偽字。那種人我就做不來。喜歡誰就說嘛,自己不敢說,托那誰帶個信也行啊。你不說出來,自己憋得難受不說,對方還不知道。萬一一個情迷意亂,善惡不辨,被某個武院敗類,豪門執絝給拐走了,你找誰說理去?”
“說清楚,誰是武院敗類?”榮柳人咄咄逼人,不忘加一句反唇相譏,“豪門執絝,多半都是那些什麽城主裏正之家放出來的吧。”
對於這種關乎自身名聲的失語,申功頡從不在乎,嬉笑道,“榮師妹別著急對號入座嘛,我又沒說你們家清白武院。至於執絝,我這樣子,除了這堆被我家老娘硬塞過來的一身破衣服,我身上還有那點像個執絝的樣子,沒有嘛。我要是喜歡一個人,一定是一心一意的,絕不招蜂引蝶,流連花間。”
這些不管是有心還是無心之語的爭吵,倒是讓人小鬼大的鍾礚澍著急起來,“你們先別吵這個啊。我覺得申師兄說得對啊。你看雷振羽在曦蓮姐跟前,倒是沒丟掉那一副自命清高的樣子,卻總有些怪怪的。時不時就能偶遇上,一偶遇上,就很一本正經的過去寒暄兩句。我看那人,就是居心叵測;倒是曦蓮姐自己,好像都有點把持不住的樣子了。看那家夥的眼神,那叫一個春意盎然,眉目含羞。犁頭周,不是我說你,再不出手,一株鮮花,就真插在牛糞上了。到時候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悔之晚矣。”
周成本來全神貫注聽著那一番危言聳聽,隻是鍾礚澍最後的評語,沒來由的讓他一陣悲從中來。
跟雷振羽相比,難道不是我周成更像一堆牛糞?
質樸青年長歎一聲,索然道“弟兄們的好意,我周成不是不明白。可門不當戶不對啊,一個鐵匠世家的獨子,怎麽配得上那天仙般的女子。讀書人可以心有所屬,卻不能不知好歹不是。”
“狗屁的門當戶對,不知好歹。你犁頭周打鐵是手腳麻利,讀書倒讀壞了腦子。”申功頡恨鐵不成鋼道,“她家什麽門戶,你知道?好歹咱們榮師妹是那一州武院的尊貴千金,難道她比咱們榮家門戶,更高些?”
榮柳人沒好氣撂過來一句,“說我幹什麽。誰跟你是咱們!”
也不知申功頡是有意以身作則,做個樣子,還是真心實意,總之一副打蛇隨棍上的疲賴樣子,笑道“好歹數年同窗,榮師妹別那麽見外嘛。好歹我看你也是蠻對眼的,要不咱們來一個林中越下,私訂了終身?”
這種陰陽怪氣的言語,榮柳人隻當他是抽風,嘲諷道“這樣撒狗糧,好麽?”
申功頡一臉壞笑看著她,不言不語。
榮柳人沒來由的臉上一紅。…的,又是個大坑,可笑自己還沒頭沒腦的主動往裏跳了……
往西穿過這片樹林,便是一方小池塘,與院前的狗跡湖一南一北,一大一小互相呼應;按照夫子闡釋堪輿之道時的說法,這是前蓄氣運合長生,後化邪煞生氣運。
池塘邊的女子學舍,各個窗口,往往燈明到極晚,總有正襟危坐,偶爾翻書的倩倩剪影,投射在那同明的窗紙上,看似十分用功。道院的先生,多是男子,當然也不會夜間去審查探視女子學生的用功。所以許多佳人才子,得以毫無顧忌地擺在這些窗前燈下,引人入勝,騙了懷春少女神們眼淚無數。
倒是那些男生學舍,就管得嚴些,偶爾也會有先生巡夜,學生們就算想要造次,都得處處小心提防隔窗有眼,隔牆有耳。所以這個時候,一般都已經黑燈瞎火,一片寂然。
至於像雷振羽常安鍾立這些富家子弟,則多數不住在道院裏,而是在落馬城郊租了有假山亭台的清雅院子。雷振羽獨占一座院子,清幽靜謐,從來無人打擾。而常安與鍾立幾個,則是合租;不時還可以呼朋喚友,攜美夜歸,好友同窗在美人堆裏坦誠相見,有福同享。
而那座女子學舍的某扇窗下,李曦蓮獨自一人,就著青寡燈火,托腮坐在書桌前。桌麵倒是擺了一本裝幀精美的大部頭,有才子佳人羞花閉月的插畫。女子眼神,隻是在那精描插畫的書頁上遊離不定,毫無聚焦。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沒再想起曾一起亡命千裏的任平生。每天在那小樹林中練拳,神清氣爽,心神寧定。但每次收功之後,便會沒來由的心猿意馬,總盼著
那孔武有力,麵目俊朗的白衣身影,能從背後突然出現;哪怕隻是如他偶然為之的那樣,來幾句拳理上的問難答疑。
雷振羽從來沒有什麽噓寒問暖的言語,最多,也就是對李曦蓮這位新來學妹,不那麽高冷孤傲而已;至於偶爾能在拳理活著學業上幫忙查漏補缺幾句,更是別人從未享用的無上榮幸了。
別人若是如此待人,李曦蓮再好說話,最多也就保持個道旁頷首,蜻蜓點水的學友關係,不會感覺那人於己,有任何其他情分。隻是那身份隱秘的武夫學長,怎麽就好像自帶一股魔力似的,另美豔女子魂牽夢縈,難以釋懷。
今夜燈下,李曦蓮是破天荒地思潮如湧,心中所想,不再是那單獨一人。野人山中落練寨的辮子少年石勒,對她可謂一見鍾情,然後按照當地風俗,“騙”得了個名正言順的名分,卻始終不曾有機會得以一親芳澤。
想到那個隻會用腰際之下那片遮羞樹葉的隆起程度,來表達對女孩情意的土著青年,李曦蓮初時隻是覺得挺好笑,到長出亭亭玉立的懷春少女,也覺得挺好玩。僅此而已。
由於她與哥哥李曦同在整片大山中大興農耕,廣植桑麻,更向各寨女子傳授紡織洗染,刺繡裁縫之術,所以如今那一帶的土人,都穿上了體麵的衣裳,不再赤身露體,以藤蘿樹葉遮羞了。
隻是男女之間,那食包定情的風俗仍然不變。
所以李曦蓮與哥哥李曦同,在山中定居數年,鄰裏和睦,更以神裔仙童的身份,深受各寨鄉民崇拜,卻是再沒有吃過他們做的那種食包。
現下李曦蓮想得更多的,倒也不是那個每每讓人啞然失笑的土人石勒。卻是那始終正邪難辨,不知深淺,舉止心智令人難以捉摸的患難之交。
任平生雖然小著自己兩三歲,少年容貌之下,卻處處透著一股令人心酸的狡老成。
好像這世間,沒有任何人可以讓他坦誠相對,托付本心。甚至對於整個天下人間,他都是個冷眼旁觀之人,看日出日落,悲歡離合,眼神裏少有半點悲喜。
那是個令人覺得揪心,有難以忘懷的少年。
李曦蓮毫無睡意,幹脆趴在那畫風旖旎的樹葉上,神遊萬裏。她狠狠往自己的印堂擰了一把,白嫩的肌膚上便即現出一顆猩紅的美人痣來。
哪個不經意撿來的弟弟,有過麵紅耳熱時恍然提出十六歲之約大男孩,怎麽能讓自己差點給弄丟了呢……
至於哪個經常躲在遠處,眼神鬼祟的工師之子,身懷魔道神通的李曦蓮,豈會沒注意過。隻不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人之常情。這樣的人再多,李曦蓮都不會覺得討厭,但也不會太過在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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