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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識魔心浮幻海 第七十九章 雲海銷鐵劍,天際泛金光

  冬去春來,金刀記的滾滾財源,隨著口碑的增長日益水漲船高。


  雖然這裏的每一把刀售出,有半數的價錢都是向桐山宗的賦差繳了稅;但對於整個龍門鎮其他日夜奔忙依然落得個艱難度日的小作坊而言,金刀記這個小字號,已經令無數人垂涎三尺,妒恨交加。


  口碑的增長,除了刀好,供不應求之下,前期的訂單,竟然幾乎全部提前交貨。桐川城各處商行,對此大加讚賞,紛紛追加訂貨。至於購一兩把刀自用的個體客人,在金刀記是連號都排不上了。


  金刀記那個青衣學徒,自從去年那一場潑水節盛典之後,一直悶頭躲在鋪子裏日夜打鐵。周邊的街坊,清晨很早就會被那獨此一家的叮叮打鐵聲叫醒,夜晚也得常常伴著同樣孤獨的叮叮打鐵聲入睡。


  有好幾次,入夜之後,劉阿金就偷偷把大小鐵錘全部藏了起來。說實話,店裏的一釘一錘,一蟲一蟻,想要躲過任平生的搜索,根本不可能。但既然是老板不給打了,任平生也不堅持,隻拿出自己的鐵劍來,默默磨劍。


  隻是這麽偶爾停下來,街坊們不幹了,沒少人連夜掛著一襲睡袍,跑到鋪子裏問幹嘛不打鐵了?沒那叮叮聲吵著,都沒法睡。


  在劉阿金的記憶中,三個月來,少年開口說過的話,不會超過十句。整日死氣沉沉的,不要命地打鐵磨劍,幾近瘋魔。欲要問個究竟,饒是劉阿金在桐川城打鐵行裏數十年的老江湖,無數次軟磨硬泡,就是套不出半句口風。


  如此一來,別的打鐵師傅,四五個人加起來,才能頂的上任平生一人幹的活。


  少年偶爾也會進城去,但始終沒有買成衣裳。


  他每次進城都隻去一個地方,那就是祭天壇祈年塔下的圓形圍牆。這道圍牆,名為功德牆。玄黃紀年的上萬年曆史長河中,但凡對太一道教數千年傳承發展,有過卓著功勳的人物,都會出現在功德牆上。


  那一場潑水節盛典之後,功德牆上新添了幾個人物畫像。


  護教騎兵原西京軍團主將,太一道教歸望宗開山宗主,常一問;

  護教騎兵原西京軍團陣符師,太一道教歸望宗首席內堂長老,荀真;

  護教騎兵原西京軍團屯正,太一道教歸望宗護法長老,張唐;


  護教騎兵原西京軍團屯正,太一道教歸望宗傳功長老,袁節;


  護教騎兵原西京軍團十夫長,太一道教歸望宗第二代嫡傳弟子,祝田蛟。


  這一個個的名字,一個個的畫像容貌,衣著神情,任平生會一遍又一遍地細細端詳,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原來,被父親一劍震退,跌落懸崖的祝田蛟,並沒有死!


  ~~~~

  又是陽春三月,琅瑤花開,草樹鮮嫩的時節。鴻蒙山那彌漫了千年的西嶺雲海,風平浪靜。山巔石坪上,有五六人,從琅瑤花叢信歩走來,徑直走到雲海岸邊。


  領頭的老者,頭戴逍遙巾,一襲青色道袍,仙風道骨之姿,正是天師賀蘭平。


  天師左側,是個一身黑色皮甲,腳蹬馬靴的漢子,長髯捶胸,蠶眉入鬢。漢子的右手,托著一方青光流轉,表麵光滑的大石。這方青石,看樣子少說也有三百斤重,但那長髯漢子托在手中,如同無物。


  天師右側那個一身勁裝短打,隻看那裸露的雙臂,便知此人是一身橫練的鋼筋鐵骨。那勁裝漢子,手中卻隻提了一把長長的劍鞘。


  跟隨天師身後的行者王璟,雙手捧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闊刃鐵劍條。


  而緊跟在四人身後的,則是兩個英氣勃發,卻隻有十五六歲年紀的年輕男子。這兩人,身著錦衣華服,一副恭謹之色,應該是跟隨長輩前來的宗門年輕才俊。


  一行五人,施施然走到雲海岸邊。天師賀蘭平伸開右手,也沒開口,身後的徒弟王璟,連忙將那把鐵劍的劍柄,遞到師父手中。賀蘭平接過鐵劍,細細端詳一番,便轉頭對托著青石的長髯漢子道“元山,托穩了。”


  那長髯漢子,正是北荒城城主宋元山。天下兵家各地駐軍,皆出自北荒城,受北荒城主統製。


  那長髯漢子略略調勻了一下氣息,以雙手舉托青石,“天師隻管施為,元山自當盡力。”


  其他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天師手中的鐵劍。隻見賀蘭平手持劍柄,將劍身擱在宋元山托著的那方青石上,緩緩拖動。


  但見天日瞬息黯然無光,鐵劍擦過石麵,如同一道天河劃過夜空,濺出漫天星鬥。


  那青石,始終穩如沉沉夜空,寂然不動。


  從劍柄到劍尖,一分分一寸寸在石上挪移,看似極慢,如蠶蛹蠕動;又似極快,如天河流轉,片刻間劃過天穹。賀蘭平神情輕鬆,若無其事;但托著那方青石的宋元山,卻如同山嶽壓頂,舉托青石的雙手,已經青筋畢露。


  天師磨過一道之後,翻轉手中的劍條,在石上繼續拖動,如此反複幾次,直至再無星火濺出,那一道流轉蒼穹的天河,靜若古井,天光漸漸恢複清明透亮。


  此時的宋元山,早已大汗淋漓,麵容憔悴,隻是那青筋畢露的雙臂,始終紋絲不動。


  天師手中的劍條,終於離開石麵。宋元山手中一輕,竟自無法穩住身形,一個踉蹌,手中的青石,轟然跌落地上。宋元山舉起袖子,不停擦著汗水,神情尷尬。


  賀蘭平麵色慈和,笑道“元山,普天之下,若非有你這一身兵家修為鼎力相助,貧道獨立為之,要磨出這把鐵劍,至少也得耗費十天半月的功夫。”


  宋雲山聽得天師此言,原本那一臉尷尬之色,瞬息消逝;連忙對天師謙謙一揖道“天師過獎了。為天帝和宗門效力,末將隻是盡力而為,不敢藏私。”


  眾人再看天師手中的鐵劍條時,隻見那原本鏽跡斑斑的劍身,已經變得黝黑鋥亮,那原本破損鈍拙的劍刃,也光滑了幾分。


  數月來,王璟已經換了無數磨劍石,嚐試研磨這把鐵劍,始終未能蹭掉半點鏽跡。今日這位長髯漢子終於將三年前得自野人山中的這方盤龍筋送到,結果鐵劍在師父手中,便隻是這麽三下兩下,就已經有了磨出鋒刃之象。


  賀蘭平將鐵劍遞到宋元山手中,“元山,萬年,你們都看看,這把劍,是否正是五百年前,你們在北荒城遺失的那把。”


  五百年前,賀蘭平與鴻蒙山行者王璟,鐵流驛宗主顧萬年,曾聯合擊殺數千任家族裔,奪得悲天劍。悲天劍到手之後,保險起見,三人隨即將其拆解,劍鞘和劍柄、護手,由個人分別攜帶;到了北荒城中,這幾樣物事,也是分開收藏。


  可惜還未及將劍條和一應裝具送往鴻蒙山向天師交差,那把闊刃鐵劍條,竟從北荒城的層層防衛之中,突然失竊。


  為此,三人星夜前往鴻蒙山,稟明天師之後,戴罪下山,走遍天下,搜尋劍魔族裔的漏網之魚,百年無果。


  悲天劍條,就如同突然從人間蒸發一般,連一絲半縷的劍氣,都沒有留下。後來三人自領責罰,各自麵壁百年。


  能從三人的嚴密守護之中盜走鐵劍,普天之下,恐怕便隻有天師賀蘭平,和魔宗宗主八百有此修為了。天師當然不可能,也沒必要從下屬手中去偷這把鐵劍。


  至於魔宗宗主,你即便明知是他,又能如何?且不說是否能對付得了,便是要找到他的蹤跡,都難如登天。


  四百年來,盡管天師對此事早已不再追究,但三人心中的愧疚,始終沒有絲毫消減。


  如今行者王璟突然獨自將這把鐵劍帶回了鴻蒙山,令其他兩人,都放下了壓在心頭數百年的一塊大石。


  宋元山細細端詳著手中這把已經被天師磨得劍身鋥亮的鐵劍,以他數千年的心境修為,竟也難抑雙眸之中,有水光瀲灩。宋元山長舒了口氣,把劍遞給那位身著短打勁裝的漢子。“萬年老弟,還是你來掌一把眼把。這道劍氣,依我看是絕對錯不了的。”


  那一身勁裝的漢子,正是鐵流驛武院宗主顧萬年。他接過鐵劍,麵色凝重,端詳了好一會,才緩緩說道“元山兄說的對,王璟老弟既然親自出馬,擊殺賊酋,帶回來的東西,自然也是經過了仔細驗視,不會有錯。隻是有點奇怪,劍氣是一模一樣的劍氣,卻失了原本那股上古滄桑之感。不知這幾百年,對方究竟是用何等手段來遮掩這道劍氣,同時雪藏了劍魔血脈那股特有的氣息,另我們無法尋蹤。”


  宋元山與王璟,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宋元山道“除了傳說中的上古劍神歐業,後世之人,仿不出如此一把忤逆天道的神器。這些細微的變化,估計也與這幾百年的雪藏有關。”


  王璟道“這幾百年,悲天劍的護手木柄,一直留在北荒城;兒劍鞘則一直藏於鐵流驛中。劍條無裝無鞘,想要掩藏劍氣,必須是非凡的仙家或者魔道手段。想來這些手段,對悲天劍本身,可能也會有些傷損。”


  顧萬年雙手橫捧鐵劍,遞回天師手中。他欲再奉上先前手中的那把劍鞘,天師卻沒有接過。賀蘭平眺望西邊的無垠雲海,“悲天劍既然為上天所忌,我們就不要再令其完整現世了。”


  言畢,隻見那把劍條,化作一道黑影,自天師手中一閃而去,斜斜穿入那片茫茫雲海之中。隻見雲海之上,一道劍氣軌跡,直掛天際而去。那道劍氣軌跡過處,掀起陣陣雲海漣漪,想兩邊綿綿擴散開來。


  眾人遙遙目送,直至那道劍氣軌跡,消失於天雲相接的那道天際線中。


  那條天際線,平直如初,毫無波動。


  一側的宋元山,已經將手中零散的一個古銅色鼓形劍格,和一段木質古怪的劍柄捧在身前。賀蘭平從雲海遠處收回目光,看著宋元山手中的物事,淡淡道“既然劍條已毀,這些東西,還是繼續留存原處吧。我太一道教千秋萬代之後,徒子徒孫們,仍可觀瞻吊念先祖前輩們,為維持天道而戰的豐功偉績。”


  宋元山,顧萬年與王璟三人,神情肅穆,卻掩不住眼神中一片熱切之色。


  ……


  玄黃天下,某個無星無月的黑夜,西漠荒原那條平直的天際線上,一道金光閃現幾下,愈閃愈亮,突然間劃過夜空,如同一道金色流星,墜落在東邊幽原的青蘋州某處。


  ~~~~

  龍門鎮外的一處荒郊野地,夜色沉沉,春寒料峭。青衣單薄的少年,躺在雜亂的長草之中,雙眼緊閉,顯然已經睡著;卻手腳亂蹬,似是正沉溺於極其可怖的夢魘之中。


  昏昏沉沉之中,任平生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跌落下沉……


  怎麽又跌下去了?這是什麽地方?任平生驚慌失措,連忙扭頭往下看去,可下麵什麽也沒有,沒有光,沒有顏色,沒有底……完了,這是冥界嗎?我怎麽就這樣死了?死了之後,會不會見到那個已經失去了頭顱的男人?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此時此刻,他似乎並不那麽慌亂了。隻是有點憂愁,那個沒了頭顱的男人,還能認出自己嗎?他沒了頭顱,自己能認出他來嗎?

  任平生轉頭四顧,上下左右,四麵八方,都是一樣的,什麽都沒有,也沒有他期待中的無頭男人。


  虛空。


  又是那片虛空。


  既然是虛空,那就不應該存在上下左右,不存在墜落。


  於是,任平生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再墜落了,而是停留在那無邊無際的濃稠虛空之中。


  虛空是濃稠的,那又如何。我有劍!


  他伸手摸到身邊的鐵劍,拔劍出鞘,一式悲天……


  不對啊,悲天這一式,我不是沒學會嗎?

  但剛才,他確確實實,使出了悲天一劍!隻是,那虛空依然濃稠如初,自己的身體,依然孤懸在浩瀚宇宙中,如一顆孤獨的流浪小行星,周圍,隻見天玄,不見星月,也不見地黃。


  突然間,一道金光飛過長空,扯出一條長如星河的拖尾。隻見那道金光,飛到頭頂之上,突然下墜,如同天河倒掛,一頭栽落自己的右手之中。


  手上,是那把鏽跡斑斑的鐵劍!

  那道如同天河倒掛的金光,源源不斷地傾瀉而下,一旦觸及手中劍柄,便即隱沒其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一道金光天河,終於落盡。


  人還是孤零零一人,劍還是鏽跡斑斑一劍,虛空還是無盡無垠的虛空……


  但手中那把劍,卻重了!自從拜師那天,這把劍被師父袁大錘手持片刻,再回來時,手感就一直不對,明顯輕飄了幾分。


  而如今,隨著那道金光瀉落,沒入劍身;這把鐵劍,卻重新變得沉重起來,一如當初破石而出之時的手感。


  任平生福至心靈,凝神守舍,意貫劍身,一劍遞出……


  悲天!


  ……


  任平生跌得渾身疼痛,昏沉沉地坐了起來,睜開雙眼,才發現周圍全是荒草,剛才跌到的地方,滿是土坷碎石。


  又是那個該死的夢!

  突然想起那道金光,他連忙摸起身邊的鐵劍,拔劍出鞘

  ——鐵劍,是真的重了!

  任平生驚得目瞪口呆,咬了好幾次舌尖,直至舌頭由痛轉麻,才確信並非仍在夢中。


  那麽悲天一式?

  他努力地使自己凝神守舍,意貫劍身,然後,一劍遞出……


  這一次,跌得像滾地葫蘆一般,周身上下,不知道又硌出了幾道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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