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山上不歸人 第三十章 鬼來殺鬼,人來殺人
慶元茶舍,是整座不歸山盤地中,唯一的茶舍。平日光顧茶舍的客人,其實並不多,但這並不算多的客人,卻都很有錢;所以生意還算湊合。
琅上道師進入清字號包廂之後,沒多久就出來了。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麻拐七任淨平,和胖子六任淨丘兩人。
雙方滿麵含笑,依依作別,看起來事情談得應該不錯。
茶舍廳堂之外,有三五茶座,卻幾乎都空著;唯獨角落處,一個身著八卦道袍,頭戴綸巾的道人,就著一把粗製的瓷壺,獨自斟酌。看得出,道人買的茶,品秩也不會高到那去。
道人有點誇張的裝束,令剛剛出門的琅上道師不免多看了幾眼。待看到那八卦道人身旁,還靠牆倚著一麵旗子,上書“天下半仙,人間神算”;茶幾邊角,赫然還擺著個摩砂得十分亮澤的竹製簽筒;琅上道師不覺微微一笑,不以為意。
這種人,最喜往富人出入的地方紮,物色可以忽悠的對象。
那道人先是看見了肥頭大耳,衣著光鮮的任淨丘,微微欠身,似欲上前招呼;但發現任淨丘身邊,還有個道士裝束的男子,目光正盯著自己,便打消了招攬生意的念頭,瞬間坐定。
為免節外生枝,麻拐七與胖子六二人,在茶舍外套了馬車,徑直往思安寨方向急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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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寨,是整個不歸山盤地之中,最大的寨子;地處盤地正中,所以周圍十裏八鄉的民眾,平時都到思安寨來趕集易貨。
任強父子,這時就正好在去往寨門的大路上,各自挑了兩大捆野獸皮毛。
父子倆是挑擔徒步而來,走的是近道小徑,所以並沒有碰上從大路駕車回村的麻拐七他們。
已經能使出“天怒”和“天恨”兩式劍招的任平生,又學了些新的劍招,這次賣完皮毛,就要到西嶺岩洞中,繼續找白猿喂劍。
去西嶺本來另有近道,沒必要經過上河寨。但這一次,除了要幫父親挑些貨物,更主要的是,賣了皮毛,任強還要找寨中唯一的鐵匠袁大錘,讓他幫忙仿造一把鐵劍,要跟任平生用的這把一模一樣。
袁大錘,也是整座不歸山上唯一的鐵匠。
山裏人多有長壽,但極少有人見過既長壽,又不會變老的奇人;唯一一個,就鐵匠袁大錘。
據一位耄耋老人說,他少年時,就見袁大錘在這裏打鐵;到現在他都八十多歲了,袁大錘還是在打鐵,麵容體態,都沒有變。
整座盤地,隻有兩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一個是琅上道師,一個便是袁大錘。
眼看上河寨寨門在望,獵人父子倆,卻把肩上的貨物卸了下來;因為路已不通。寨門外的大路上,密密紮紮的圍了好幾圈人。辰巳之交時分,正是鄉民趕集人流最密之時,過往人等,不斷圍上去看熱鬧,擋住了整條大道。
人聲鼎沸之中,斷續傳來的婦女哀嚎之聲。
任平生對於熱鬧,曆來有種莫名的抵觸,因為在思安寨的日常裏,大部分的熱鬧,幾乎都是他父子二人的慘淡記憶。
兩人便在人群外麵等著,待人群散開再進。
婦女嘶啞的哀嚎聲中,無意識地重複著一句話“怎麽會這樣啊,怎麽會這樣啊……”
一個男人的聲音,似乎在與人論理,但那近似哀求的話語,被人群的嘈雜擾亂,不知所雲。
幾個氣勢洶洶的喝罵聲,倒是清晰入耳。
“你家這孩子,本來就是被邪靈奪舍的,懂不?心神體魄,早已經被掏空了;前些天道師順手給治了邪靈,算救了你們一家呢。”
“別擋住寨門,趕緊把車推走,否則輪到我們祥興堂的人動手,後果你們知道的。”
……
紛紛擾擾之下,終見密不透風的人群散開,讓出了中間道路。
道路中一架板車,板車上躺著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女孩。女孩雙眼緊閉,不知是死是活;裸露在外的臉龐和手腳,皮膚蒼白,多有青於之處。
板車旁靠著的婦女,應該已經哭到氣竭,癱軟如泥;看樣子是女孩的母親。
一個滿臉悲戚的中年男人,默默將那已經無法站穩的婦女扶起,讓她坐到板車上的女孩身邊。然後費勁地拉著板車,慢慢移出人群。
寨門外三個五大三粗的祥興堂賦差,全都雙手環胸,冷眼看著那一家三口慢慢離開。
男人低頭拉車,剛走出人群,就感覺自己的頭臉,撞上了人——這人不大,骨頭卻硌得頭臉生疼。
男人抬頭,便看見一個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男孩,直挺挺站在跟前。男孩肩膀後麵,還露著一截髒兮兮的棒子,形如紡錘。正是背著鐵劍的任平生。
任平生看了一眼板車上的女孩,以他現在的敏銳知覺,能看出女孩仍有微弱的氣息。
這不是他要管的事,於是了無興趣,挑起皮毛,繞過板車,徑直往寨門走去。
任強的那副擔子,卻仍擋在路中,板車不得通過,便隻好又停了下來。反正拉板車的男人,一臉茫然,也不知該把孩子拉往哪裏。
獵人空手走了過來,隻是對那拉車男人微微點了下頭,便徑直往板車側邊走去。
他一言不發,伸出右手,輕輕摸了一下車上女孩的手腕,頸側和額頭;臉上神色,陰晴不定。
坐在板車另一側的中年婦女,已經停止了哭泣,看著這個奇怪的獵人。那滿含淚水的雙眼之中,突然有亮光閃現。
“大哥,你有辦法救我孩子對不?你一定有辦法。求求你!”婦女直接撲了過來,死死抓緊了獵人的右手,不肯放開。
“你要什麽都成,隻要我們有的……沒有的也成,我們給你找。”
獵人終於停止了動作,抬起頭來,看著女人道“我能救她,隻不過以後,別信神仙,別信鬼。孩子不是你們討好神仙的祭品。”
正打算挑擔走進寨門的任平生,也聽到了男人的話,似有所感,停了下來。從肩上卸下擔子,便在寨門旁候著。
正好這時,拉車的男人已經放下車把,剛剛看到一絲希望,正喜上眉梢;卻突然聽到獵人的後半段話,好像是聽到了什麽大逆不道之語,滿臉惶恐之色。
婦女已經閉嘴。她不怕付出代價,但是很害怕獵人剛才說的短短幾句話。
剛才看熱鬧的人,本來已經散了一半,這會又呼啦啦一下子聚攏了過來,隻讓出通往寨門一側的道路。
因為原先在寨門處,三個一身勁裝的漢子已經走了過來;人手一把精鋼樸刀,晃得眾人兩眼昏花,紛亂的人群,又熙熙攘攘地退避了一圈。
三個賦差,任平生都熟得很,因為每次到上河寨賣貨,都要向他們納一筆平安賦。
走在正中的那位,人稱刀疤,赤著的臂膀上,有疤痕道道向外翻著,十分瘮人。左邊的叫胡子,臉上是真的長了兩撇八字胡,一看就是有勇有謀的腳色。另一個則是麵無表情,喜歡斜眼看人,自稱陰三。
讓人退避的,其實不是三人手中的刀,而是三個人的身份——“祥興堂”賦差。
“平安賦”並不是官府征的,這個世界沒有官府,但上河寨有“祥興堂”。
走在前麵的刀疤,手中的樸刀倒持,有節奏地拍著自己的胸膛道“這女孩是被邪靈奪舍了的。道師好不容易才驅除了邪靈,免得為禍人間。你要惹禍上身,草菅人命?”
獵人也沒法無視那幾把樸刀,於是轉過身來,對看著那刀疤賦差道“既然道師已經驅除了邪靈,那我再把人救活,豈不兩全其美。”
刀疤雙眼一瞪道“能救的話,你以為道師不想救?這女孩,天生陰性太強,你救了,最終還是要成為專惹邪靈奪舍的皮囊。”
獵人笑笑,淡淡道“那就邪來驅邪,鬼來殺鬼。若還有人想妨礙我救人,也不妨人來殺人。”
這樣一句話,從一臉憨厚的獵人口中說出,其實沒什麽力道。
周圍一片唏噓聲中,響起一陣震耳的狂笑。三個賦差都在笑,眼淚水都快笑出來了。
狂笑聲中,三個人已經緩步成扇形散開,擋住了獵人的去路。敢這樣跟祥興堂賦差說話的人,不歸山上還沒有過;所以三位賦差,也不會容許這樣的人出現。
任平生已經來到了獵人身邊。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並不容易引起賦差的注意。
“我打算救這女孩,其他事情,你能應付得了?”獵人緩緩說道。
“鬼來殺鬼,人來殺人,我懂。”少年淡淡應道,好像說的是件很普通的事情。
三個賦差止住了笑,都在用奇異的目光看著這對父子。少年不值得他們害怕,獵人若是拚命,他們也不會害怕。隻是獵人常年獵殺飛禽走獸,多少會有些麻煩手段。
可是這起碼還能製造點麻煩的獵人,竟然把要命的事情,交給了這個單薄少年,並且放了無可轉圜的狠話在先。這就很令人奇怪了。
獵人已經轉身對著板車,再沒看三個賦差一眼。
任強救人的手法,沒人見過。隻見他以掌撫女孩頭頂,然後雙眼微閉,一動不動,旁若無人。
但就是這輕撫頭頂的姿勢,卻似乎十分費力耗神;任強臉上,不一會已經滲出顆顆汗珠,背後的衣衫漸濕。
雖是盛夏時節,加上山高日出遲,現在還算是清晨時光。日光微溫,更有涼風習習,按道理,站著不動的獵人,不可能出汗。
三個賦差看他救人的手法,倒鬆了口氣——就算是自家道師憑一身通天本事,也不可能這樣救得了人。
所以他們並沒有急於動手,先看笑話再說。讓出頭的人,先被打了臉,再殺起來,就名正言順一些。
獵人頭上,已經冒出陣陣水汽,但女孩依然雙目緊閉,氣息微弱。
“我說,什麽人吃什麽飯,那是命。”一直沒說話的陰三嗤笑道,“獵人就該打禽獸賣皮毛掙錢,學人家江湖醫師行騙,也不像啊。再說了,跟你透個底把,這女孩的家,我們去過了,沒什麽給你騙的。”
八字胡滿臉猥瑣地笑著接口道“搞不好,這人光棍打得有了年份,看那婦人情急,以為好騙,就動了色心。那婦人嘛,雖沒什麽姿色;但身子倒是有凹有突,後臀上掐一把,能流出水來。”
有祥興堂的人牽頭,周圍看熱鬧的鄉民,就都踴躍起來。各種葷腥言語,各顯神通。
……
板車上的婦女和拉車的男人,經不住眾人的風言風語,都不由得一臉狐疑之色。
死馬當活馬醫是不錯,可要是死馬沒醫過來,還要活人受罪,那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男人開始挪步,他打算要出手阻止了。
獵人仍是一動不動,雖然站著,卻好似沉睡一般,隻是那不斷冒出的汗水,此時如同雨下。
板車上的婦女也開始不安起來,她打算叫醒眼前這個不知正對女兒幹嘛的獵人。
但是拉車的男人動不了,車上的女人,也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動彈。
兩人不在同一個方向,但兩人都同時看到了一把鏽跡斑斑的鐵劍,不知指向哪裏。他們能感覺到的是,隻要自己一動,那把鐵劍就能刺進自己的身體。
一家兩口,都愣了愣神,這才發現鐵劍的劍柄,是握在哪個十來歲的少年手中。
氣氛一下子變得僵硬起來。
“看那孩子的手。”也不知人群之中,誰喊了這麽一句。
“誒呀,你看那雙小腳!”
“她的臉色也變了呢。這是什麽法術?”
隨著紛紛擾擾的聲音,人們看見女孩的手腳,臉上的青於之色開始慢慢退去。膚色雖然仍然蒼白,卻漸漸地都有了生氣。
獵人的手,終於離開了女孩的頭頂。他長舒一口氣,睜開雙眼,靜靜地呼吸幾下,突然揮掌一拍,手掌在女孩的頂門上一觸即彈。
“哇,”的一聲,板車上的女孩破口大哭起來。睜開雙眼,驟然看見周圍眾目睽睽,盡是陌生麵孔,女孩恐慌失色,咿呀驚叫著,手舞足蹈。
“可真是中邪了啊!”
“嗯,救活了,也是廢了……”
板車旁的婦女,好像是個天生的眼淚缸子,臉上一下子又稀裏嘩啦起來,她把女孩緊緊抱著懷裏。邊抽泣邊喃喃地出言安慰著。
女孩稍微鎮定了些,卻仍是惶恐地往婦女懷中鑽著,邊鑽邊嚷嚷“娘,不要讓那神仙來家裏了。神仙太可怕了,那些神仙門徒,也好可怕……”
女孩口中的神仙,十裏八鄉的人,都知道是誰。女孩說的可怕,其實大家也都知道是什麽回事。
祥興堂的琅上道師,有祭風祈雨,畫符驅鬼,持咒殺人之能。
所以整片盤地之中,所有村寨都對他奉若神明。
但凡有村寨邀請琅上道師祈福消災,驅邪鎮鬼,道師便可隨意指定寨中人家居住;指定女子侍寐。
道師看中家主的女兒,則女兒侍寐;若看中的是家主的妻妾,則妻妾侍寐;此事已成定例。
但凡有家主不依此例,不日必生妖邪;輕則禽畜不安,重則家人突然換上怪病,人丁夭折。
最近“妖邪”橫行,怪事連連,所以琅上道師的日程,排得很滿,各村各寨的法事,應接不暇。至於這女孩,應該是最近被指定服侍過道師的。
有時候,道師偶然興起,也會把臨幸過的女子打賞給隨行的門徒。
獵人略作休憩,氣息已經平複,便對那女孩的父母道“孩子是本身受連續傷害,加上驚嚇過甚,所以昏厥不醒。而且她本身生機已弱,其本心之中,就害怕自己醒來。所以回去除了需要服藥恢複,更多的,恐怕是要你們多加安慰陪伴。平複心境,才能康複如初。”
說是這麽說,真能康複如初,那就真是神仙眷顧了。
“那可怎麽辦呢……”拉車的男人收足無措,不斷重複著這句話。
“你可以告訴孩子,從今天起,世上沒有祥興堂了,也不會再有琅上道師。”獵人緩緩說道,轉身望向那三個正目瞪口呆的賦差。
藏了幾百年的劍,既然已經出鞘,就總要飲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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