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山上不歸人 第十七章 問劍白猿洞
“沒關係,人生不如意事,十常。”
躺在白猿洞內的石縫中,臂膀被震得麻痹無力的任平生安慰自己道。這句話,他其實也不知自己是哪裏學來的,總之沒人說過。
他懂得的很多東西,都沒別人教過。
比如八歲那年,開始關注村裏迎聖橋欄板的浮雕,看到“天怒”,他會想到天怒人怨這個詞;看到“天驚”,他想到了石破天驚;看到“天恨”,他想到的,是某種形象模糊的東西,“恨天高”啥玩意兒?
隻不過這些,在這個蠻荒世界裏,沒什麽卵用,對學劍而言,更加沒什麽卵用。
整片平原,也就那麽方圓幾十裏,十裏八鄉,學識了字的,無非是更受人尊重,營生處世,眼光更開闊些而已。
可沒上過一天學堂的他,一旦看見文字,居然發現大多數都認得。
其實他寧願自己知道得少些,整點有用的,比如剛剛,對著白猿揮出的那一劍。
他信心滿滿,積半月之功,聚全身之力,一劍揮出,身隨劍走,從石縫裏衝出,往大洞中正一臉懵逼地看著他的大白猿衝去。
大白猿隻靜靜地看著,這個半月前被自己揍成了滾地葫蘆的小家夥,突然間裂開那張極其醜怪的大嘴,桀桀怪笑。
一感覺到那座龐大身軀和無上戰力帶來的威壓,少年就緊張了,一緊張,劍勢旋即加快,劍意全無,隻求擊中。
然後,當然無法擊中。
待任平生劍到身前,白猿才長臂一揮,跟驅趕蒼蠅似的,那毛茸茸的手臂觸到,少年瞬間感覺胸腹間一陣毛骨悚然,劍勢已然荽了。
再然後,他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離地。隨即,整個身體已經飛在空中,直直飛進了來時的石縫。握劍的手臂扛著整個身體的去勢和重量,撞在石壁上。那白毛畜生,往石縫裏擲人,可真比投籃還準!
——當然,這世界不可能有籃球。
刹那間,他的手臂完全失去了知覺,也不知有沒有斷。
所以他不敢動,萬一斷了,任何的輕舉妄動,都有可能導致碎骨錯位,接駁恢複起來就更難。作為村裏唯一獵人的唯一傳人,這點野外生存療傷的常識,他還是懂的。
白猿體型太大,石縫是肯定進不來的。待到確認那個頂厲害的中年男人不會出現,它開始覺得這事有點好玩起來。
它把一張長滿白毛的醜臉,塞在石縫的出口,喔喔怪叫,臉上似笑非笑。
“大爺的,你等著。”任平生把這句已經被世人用得震天動地的狠話,狠狠地吞進自己的肚子裏。臉上卻掛了一幅諂媚討好的神色。
這時候,別激怒那白毛畜生。他這樣提醒自己,那家夥一旦發起狂來,沒頭沒腦地往這裏砸石頭,對於還動彈不得的他來說,可就麻煩得很。
躺了老半天,那老白猿也在石縫口換著花樣逗了他老半天,少年終於可以動了。活動一下右手,好在臂骨沒斷!
還有件事,令任平生更為奇怪的,那就是既然自己已經不敵,那白猿為何竟然沒有報那先前的奪丹之仇?
也許,這畜生記憶力有限,過了這麽半月,它早就忘了。
如此甚好!
任平生掙紮著站立起來,活動一下筋骨,行動無礙。這才對著塞在石縫出口那張醜臉深深鞠躬,語氣十分柔和道“再見了,別送,用不了多久,你老子我還要回來的,扒你的皮,燉你的肉,喂別人家的柴狗。”
——這種鄙俗鄉民日常逗他的話語,隨口拈來。反正白猿不可能聽懂。
白猿身為這西嶺群山中的王者,雖不懂人語,但對方那臣服恭敬之意,看著就受用。它咧著大嘴嗚嗚怪嘯,十分得意。
回到自己的山崖石洞,已是日中。任平生打算晚上再練劍,因為吃的也沒有了。再說了,日後免不了經常去那白猿洞中問劍,先去找點好東西,多拜幾次山頭,說不定下次,那老妖怪下手能輕一點。
大白猿打他兩次,外加一次在山裏被攆著跑了一天一夜,任平生沒覺得這其中有仇,因為每次都是自己找上門來給人家揍的。
好在白猿頗具靈智,既然上次那漢子也是打過就走,沒傷著它,所以它對任平生,也不下死手。
這一次外出覓食,運氣不錯,除了原先裝的機簧夾到了幾隻野兔,還打到了一隻麋鹿。任平生並不滿足,仍在四處尋找,終於在山下一處十分隱秘的峽穀中,發現了一顆極其罕有的麝丹果。
這種果肉嫩水多,成漿狀;最奇怪的是那果核,形如紅棗,入口粉脆,齒頰生香,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一般的山中野果,都是春夏開花,夏秋結果。這麝丹果,卻是極其罕見的異類,整個寒冬都在開花,然後春晚果熟。
他摘了一包袱的麝丹果,這才背了獵物,回到岩洞。
看看天色尚早,他來不及烤製鹿肉,先提了那包麝丹果,匆匆走入後洞的隧道之中。
白猿聽得石縫之中,傳來毫不掩飾的動靜,再次把臉塞了過來。
又是這小子,剛吃完揍,又皮癢了?
估計它心裏肯定是這麽想的,咧著嘴怪嘯兩聲,聽得出嘯聲中滿含惱怒。
任平生躬著身,亮了亮右手提著的包袱,伸出左手,示意自己並沒帶劍。
白猿不知他要弄什麽玄虛,但見對方一副討好的神色,倒也略微平靜下來。任平生保持雙手在前,讓那白猿能看清自己的動作;左手慢慢伸進包袱之中,便掏出一隻麝丹果來。
白猿眼神一亮,再次嗚嗚嘯叫起來,興奮不已。這東西,即便是最喜漿果的猿類,可也不容易找到!麝丹果,可稱得上是這一帶山中的漿果之王,無論人類還是猿猴,都十分珍愛。
任平生輕輕一拋,手中的麝丹果在空中劃著平緩的弧線到了白猿身前。白猿伸手接住,便一把塞進口中,隨手就把果殼扯了出來,幹淨利落。
口中的果漿果核,沒嚼兩下就已下肚。白猿雙眼,直勾勾看著任平生手中的鼓鼓的包袱。
“這個,不能給你啊,下次去摘,還得用它。”任平生指著包袱,一字一頓說道,不斷打著手勢,“我把果全給你,你別搶我包包。”
白猿隻是盯著,不明所以,見少年不斷在哪裏指指畫畫,就是不拋果子過來,便有點焦躁起來,雙爪開始扒拉石縫兩邊的岩石,很有便要破石而入的態勢。
那岩石堅硬異常,它要是扒得動,恐怕早就扒開了,那可能容得了自家屋後,還有道自己進不去的門。
任平生見他不懂,也是著急得滿頭大汗,趕緊又拋了兩隻丹果過去。白猿口中嚼著,總算好了些。趁此機會,少年一把打開包袱,滿包的果子,便一下子全亮了出來;看得白猿兩眼發直。
他指指包袱裏的果子,然後指指白猿;再用手指拈了拈包袱的布邊,然後指指自己,一副詢問的姿態。
白猿也好像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嗚嗚嘯叫兩聲,聲音和緩。
任平生這才雙手抓著包袱兩頭,一步一頓,慢慢靠近石縫出口,手裏的包袱始終保持打開著。
越是接近,少年雙手越是哆嗦。其實他完全可以一揚手全拋過去,可那樣的話,和它套近乎的目的,就全落空了。
眼見包袱和手,都要觸到白猿指尖可及的範圍,少年一咬牙,雙手顫巍巍地往前伸長了……兩寸。——給你半個指掌抓到,還可脫身。
白猿細長的手指奮力抓了一把,卻隻抓到兩三個果子,極為不滿,又嗚嗚嘯叫起來。但見對方隻抓果子,任平生一顆倒提到嗓子眼的心,卻是一下子鬆了下來。
他索性爽快地把包袱往前一遞;白猿果然隻抓果子,一把接著一把,一個不留。他抖了抖包袱,對著白猿雙手一攤,然後招手告辭。
初次接觸,算是成功了,明天再去摘些果子,然後來向這白毛老怪喂劍試試。
這一整晚,任平生幾乎沒正經睡覺。
為什麽父親那慢悠悠的一劍,能一直帶著隨時可以激發的萬鈞之勢;而我這一劍,可說也以練到神似,卻如此不堪一擊?
躺在石床上,這個問題縈繞心頭,糾纏不已,揮之不去。但凡有靈光一閃,必然一躍而起,又是無數次揮劍,卻始終不得要領。
就這樣反反複複,輾轉反側,直至天將微明,任平生才迷迷糊糊合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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