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離
日子日復一日地過去,從夏到秋再從秋到冬,玲子的心在四處遊盪。它像只孤魂野鬼,白天躺在角落裡,生怕被人看見,生怕被陽光照著,只有夜晚來臨時才敢出來透透氣。它總是在大志的墳頭轉悠,想要進去。大志知道若是它進去了,就一定不會再肯出來,所以,大志從來沒有讓它進去過,哪怕看著它一夜夜如喪家犬般無處可去,流浪荒野,哀聲哭吼,也從不心疼。
當玲子和那一捧灰燼一起被送回時,玲子從來沒有真正睜開過雙眼,她的意識也從來沒有回來過。事實上,那一把火燒掉的不只是她深愛的人的身軀,而是將她的心一併燒了個透徹,留下一具沒有意識、沒有靈魂的空殼,任由它自生自滅。玲子的心再也不願意回到那個空殼中去,它甚至開始厭惡那個不能隨大志而去的委曲求生的軀體。玲子的心寧願在漫無邊際的曠野日夜追隨大志的靈魂。
玲子彷彿長在了窗前的那把椅子上,看著窗外的景色隨著季節的變化而不停地變換著花樣,她感覺大志和自己在另一個誰也看不見的世界里共同分享著這一切。所以,她一動也不肯動,生怕動了,大志就不見了。
楊淑怡在女兒這種沒完沒了、似乎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絕望中焦灼著,煎熬著。有時趁著玲子偶爾離開,故意收了椅子。但是很快發現,這樣更糟,因為玲子根本不會在意椅子的存在與否,她在意的只是窗外那個世界,那個她與大志共同暢遊的世界。
無數次,林家豪和楊淑怡在深夜被玲子夢魘般絕望的、撕心肺裂的尖叫驚醒,衝過去,玲子已因痛苦抽搐成了那麼小小的一團,任憑怎樣推、怎樣拉也無濟於事,身體依然那樣蜷縮著、抽搐著。他們實在不知道,玲子生的希望在哪裡。
「我不知道沒了大志該怎麼生活,我不會,我真的不會!」玲子無助地告訴王美麗,「大志說過捨不得在我前面走的,他說那種孤獨、那種無助他是怎麼也不會讓我去承受的。可他還是走了,走得那麼猝不及防,我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被擊碎了,擊得粉碎。我知道,再也拼不起來了,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我們是彼此的生命。」玲子像在問王美麗,又像在問自己,「既然沒了大志,為什麼還要留下我?」王美麗看著玲子那雙無神的、絕望的眼睛,陪著玲子流盡了所有的淚水。
玲子在愛的沐浴中綻放,又隨愛的逝去凋零。
電話打進來的時候,陸大慧正組織部門召開業務進展彙報會,曹凱也在場。曹凱記得陸大慧拿起電話時有點兒不耐煩,因為她剛剛開頭的精彩發言被打斷了。接著陸大慧的表情出現了定格,僵住了,一直僵著。曹凱淡淡地想,該不會是昨天才拿下的那個項目又生變了吧。坐在陸大慧身邊的秘書實在看不過去,借著給她遞咖啡的空兒,輕輕推了陸大慧一把。陸大慧被這一推便開始顫抖,控制不住地顫抖。曹凱第一個反應是,陸大慧病了。大家七手八腳將陸大慧扶回辦公室。
「曹凱。」曹凱剛要隨大家離開,陸大慧在身後突然喊道。
曹凱從來沒有見過果敢精明的陸大慧如此受挫過。
「大志沒了!」她好像在告訴曹凱,又好像在詢問曹凱,這會不會是真的。淚水不知不覺早已爬滿整張臉龐。
失魂落魄的陸大慧趕上最近一架航班走了。
蔣含煙感覺到一絲不尋常。曹凱一進家門,她就感覺到了這種不尋常。曹凱一個下午、一個晚上把自己關在房間不曾出來,喊他吃飯,說不餓不吃。蔣含煙聽見兒子幾乎一個通宵在房間里如老鼠般走來走去,她不明白,會是什麼樣的事讓平日里處事不驚的兒子突然失去了方寸。
第二天一大早,曹凱走出房間,冷靜地告訴父母,他要去一趟額敏。
「完了,出事了!」蔣含煙心裡一沉,跟上去就問,「出什麼事兒了嗎?告訴我們!」
曹凱一夜之間彷彿蒼老了許多,低著頭沒有吭聲。
「曹凱,」曹啟源實在看不過去,發話了,「額敏那邊是你媽的好姐妹,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得讓她知道。」
「大志沒了。」曹凱沒有抬頭。
房間安靜得讓人窒息。
曹凱提起簡單的行李,拉開房門。
「曹凱,」蔣含煙這時彷彿突然回過神來,「還來不來得及買票,我和你一起去。」
飛機上蔣含煙就想,大志的走對楊淑怡來說不僅等於失去了一個兒子,還牽著一個女兒的命。她不敢想象玲子和玲子一家此刻正遭受著怎樣的痛苦,自己去也許幫不上什麼,只是希望在這個時候他們身邊能多一些關愛他們的人。
大志學校和市裡來了很多人,說是要給大志授予見義勇為獎章,要組織宣講團,對大志的事迹在全校、全市,乃至全國進行宣講和弘揚,並邀請玲子作為宣講團家屬成員,做一場關於大志生平的專題報告。玲子冷冷地說,大志救人是他的本性,跟獎不獎勵、宣不宣揚沒有關係,還請你們尊重他,給他安寧。
曹凱覺得,悲傷中的玲子多了幾分凄涼和成熟的美。
再去找到大志的潭邊是玲子的提議。玲子說,他們把她帶離那兒的時候她是完全沒有意識的,他們沒有尊重她的意願,她是要在那兒多看看大志,多陪陪大志,是要記住那兒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一石一粒的。如果可能的話,如果大志同意的話,她是願意把自己埋入深深的潭底,和大志永遠也不分離的,玲子認真地說。
林家豪對此表示堅決反對,「不能再由著她的性子了!這要折騰到什麼時候,還想折騰成什麼樣子!」
楊淑怡一輩子與丈夫在許多問題上的想法和觀點大相徑庭,但從來不曾當真反駁過。這一次她給了林家豪正面的毫不留情的反擊,「這是玲子一生最大的坎兒,別說她只是想要去看一看,就是她說她要從此隱居在那兒,只要她能勇敢地活下去,我就會支持她!」楊淑怡狠狠擦了一把眼角的淚,「你們沒人陪她去,我去!」蔣含煙趕緊抓住好姐妹的手,那意思是說「我也可以去」。
曹凱和林俊一起陪玲子去了山裡。
臨行前王美麗堅持一起去,後來陸大慧也是去了的。雖然陸大慧並不像玲子那樣忍心去看那一潭冰冷的水,但是,她總覺得大志在呼喚她,她必須去撫摸一下水面,就像撫摸弟弟那年輕的朝氣的陽光的肌膚,她甚至幻想能在那山間再看上弟弟一眼,哪怕就一眼。
前往山區的路上玲子異常安靜,她像守在自己窗前一樣守在列車或汽車的窗前,一整天一整天一動也不動。車上來往的人和事與她並不相干,她的心、她的靈魂並不在車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又會借著微弱的燈光或月光開始忙碌。她開始編,她每晚都在編。大家很快發現,其實她編不太動,因為線繩被淚水浸得太濕。
玲子彷彿並沒有在意這些,她很有耐心,編得也很執著。她將那九顆粉色的水晶心在小女孩兒的胸前編成一顆完整的心。她的這個小女孩兒是紅色的,雖然她一向喜歡用彩色的線繩去編織、去搭配,但這一次她選擇了單一的紅色,深紅色,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路途結束的前一夜,小女孩兒編成了。雖然濕濕的,在淌水,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小女孩兒很像玲子自己。
玲子帶著大家翻過山崖,來到一處面對山谷,能夠望見日出日落,四周重山環抱、萬樹層裹且緊臨河床的石坡。玲子坐在石坡上便如同化石般再也不移不動,任憑陽光將粉色水晶變幻成滿天星星,任憑山谷萬物在時間流轉中繼續上演水彩與黑白交錯的遊戲,任憑河水或低沉或高亢地不息嗚咽,任憑風起雲湧、鳥鳴葉飛的山間百態。玲子此時才知,這一切不過是無聲無息的自然萬物,不過是人藉以表達或寄託心緒的介體,情感變了、沒了,一切隨之消亡。美不再是同一種美,景不再是同一片景,心也不再是同一顆心。所能觸摸到的、感受到的、體味到的,唯一沒有變化和消亡的是那逝去的、與自己心靈相通的愛人的情和意。大志的盈盈笑靨成了山谷里全部的景、全部的美,他的笑聲在山間穿梭回蕩,彷彿對玲子有說不夠的話、述不盡的情、道不完的意。
夜幕深沉,最後一抹陽光從山尖消散,山林退去白晝的浮躁,歸於灰暗,起於寧靜。王美麗突然衝進帳篷,「玲子沿河往下走了,曹凱跟去了。」林俊和陸大惠趕緊追了出去。
大家尋聲拐進山裡,走過一段崎嶇又狹窄的山路,便望見那一潭靜謐的水,冰冷,沒有一絲生息。借著月光,玲子已將自己整個浸入潭水,那兒沒有冰冷,只有大志溫潤的懷抱。玲子氣若遊絲,發出一聲銷魂的呼喊之後便沒了知覺。曹凱死死拖住玲子。
幽幽河潭泛著淡淡青光,死一般沉靜,並沒有因為人們的悲傷而表現出些許憐憫。玲子的臉在月光和水波的映襯下,慘白,如潭水般無聲無息。林俊發現,在那一刻,曹凱彷彿也失去了魂魄,恍惚起來,對著清冷的河潭直喊。
「大志,你在不在,你能不能看見,你能不能聽見?大志,你要是在,你要是能看見,你就答應一聲吧!求你了,她就要活不成了!你這樣用心地愛她,不是要她死吧!求你了,你答應一聲,讓她活吧!」
這一夜玲子沉沉地睡了過去。曹凱後來想,那一晚的玲子睡得像個嬰兒,一臉的天真和幸福,卻淌著流也流不盡的淚。他知道,玲子在夢中一定是與大志相遇了的。
返程的路上玲子淡淡地說,她沉迷了半年,不恥讓天下所有人知道她的悲傷和無助,這是大志最不喜歡的,她已經任性得夠了。
當玲子將自己浸入河潭,那個與自己神似的小女孩兒被輕輕放入潭水,沉入潭底。她要帶著自己整顆的心,帶著她和大志全部的愛,在那裡與大志相擁相抱,長相廝守,永遠也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