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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拆遷英雄

  12月18日,陽光花園項目舉行了隆重的開工典禮。典禮的主席台就設在老劉老趙家的原址上,現場彩旗飄揚,鼓樂喧天。市四大班子的領導都參加了開工儀式,奧迪車亮閃閃地停了一大排。


  幾個警察拿著探測儀器,對著主席台前麵的幾盆花掃來掃去,自作多情地認為有人會暗殺市領導。腰鼓隊的半老婦女們一個個打扮得老妖精似的,臉上的粉厚的直往地下掉。銀河公司的工人們穿著嶄新的工作服,戴著嶄新的安全帽,整整齊齊地排成方隊站著,看上去很像回事。


  儀式開始了,首先由住建局局長馬正規介紹了工程概況,接著施工方代表戴著安全帽上台,做了表態發言,語句鏗鏘有力。最後,由蘇市長宣布工程開工。蘇市長聲音宏亮地對著麥克風說:現在,我宣布,陽光花,園工程,正式開,工!


  話音剛落,鞭炮齊鳴。十台挖掘機、十台裝載機、十台推土機一齊按響了喇叭,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噪聲,世界末日來臨了似的。


  江風和美美在住建局係統出了名。這兩個年輕人,幾乎不費一槍一彈就拿下了兩個屢次組織上訪、堵路、圍攻市政府,讓百餘城管狼狽逃竄的釘子戶,被人們傳為佳話,並且越傳越神。


  局裏正在搞“兩轉兩提”活動,黨委會一致通過把他倆作為貫徹落實兩轉兩提的活典型,下發紅頭文件,號召全係統幹部職工學習他們知難而上,克難攻堅,不畏艱險,無私奉獻的精神和高度的責任感、使命感以及強烈的政治意識、大局意識。


  宣傳科長科長賈新文準備把江風和美美的先進事跡整理後上報,就把兩人叫到辦公室,又是沏茶又是讓煙,連說了三個“不簡單”後,認真地打開筆記本,請兩人講講拔掉釘子戶的英勇事跡。


  江風說沒啥可說的,就是陪他們聊了幾次天。


  賈新文聽了眼睛瞪的比牛蛋還大,說,聊天?聊的什麽天?


  江風說聊釣魚,交流一下釣技。美美輔導了幾次小學生作業。


  賈新文張大嘴巴看著江風一本正經的臉,忽然哈哈地笑了,臉像開敗了的菊花。說好啊小江,不貪功,不推過,城府深著呢!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你們和釘子戶聊天不假,但你們絕不是單純的聊天,你們是在輕鬆的聊天過程中,巧妙地向他們灌輸了黨的十八大精神和科學發展觀理論,培養了他們對黨和社會主義祖國的樸素感情,使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改造了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堅定了理想信念,對自己不聽從黨和政府安排的行為深感懺悔,決心痛改前非,自覺地簽訂了拆遷協議。我說的對吧?


  賈新文說完,滿意地喝了口茶,從茶杯氤氳的水汽裏狡猾地觀察著江風和美美的反應,對自己剛才的一番話很是滿意和佩服。江風聽了賈新文的一番假話套話空話,想反駁一下,又覺得這樣很無聊,就沒說什麽。


  賈新文用指頭敲著桌子說,你倆完成了一般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肯定是忍受了一般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小江你先說說,當時都忍受了什麽痛苦?提示一下,可以從自身和家庭等各方麵展開說,比如自己是否是帶病堅持工作了,家裏是否有親人住院急需照料了,妻子是不是不理解吵架、打架、離家出走了等等。


  江風哭笑不得地說賈科長,你說這一切我都沒有,一切都好好的啊!


  賈新文虎起臉說,不可能!你當時一點病都沒有?感冒發燒有沒有?鼻炎咽炎有沒有?

  江風說沒感冒,我很少感冒,也沒有鼻炎咽炎。


  賈新文說別急著下定論,好好想想,你肯定有病。在這之前呢?去過醫院沒?


  聽賈新文這麽一提示,江風還真想起來兩周前去醫院割了個小脂肪瘤,長在背上,指頭肚大小,不到5分鍾就割下來了,沒吃藥也沒打針,什麽都沒耽誤。就說:割脂肪瘤算不算病?


  賈新文一拍桌子說,嗨呀!啥脂肪瘤,你這是惡性腫瘤啊!我說小江啊,你剛做完腫瘤切除手術就帶病堅持工作,沒明沒夜地去給拆遷戶講黨的政策,頂嚴寒冒風雪,你這不是典型,誰還能當典型!


  江風嘴巴張了幾張,還是閉上了。


  賈新文又是搖頭又是歎氣,對江風這種忘我的工作精神佩服的五體投地,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從運筆動作上看得出用了很多次感歎號。又抬起頭說,家裏呢?妻子對你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時間陪她有怨言沒有?


  江風說沒有沒有,我妻子她什麽都沒說。


  什麽都沒說?賈新文眉毛豎得高高的:同誌呀,她這可不是什麽都沒說,她這是和你冷戰呢!你想啊,別人家的老公都抱著老婆睡熱被窩,你卻在釘子戶家冒著煤氣罐爆炸的危險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讓家屬在家獨守空床,再大度的女人也不行啊!你妻子肯定回過娘家吧?


  江風說好像是回過。


  賈新文說什麽好像,她是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到現在還沒回來!

  江風說:呃……


  賈新文奮筆疾書,對江風遭遇的這些痛苦深表同情。又說孩子呢?是不是他媽加班你也加班,沒人接,在幼兒園哇哇大哭著喊“爸爸媽媽,你們不要我了”?

  江風說我還沒孩子呢。


  賈新文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一想這個不好造假,就說哦,那算了。


  又把臉轉向美美,說,小姑娘,你呢,你也說說吧?


  美美早被賈新文這做派嚇傻了,說賈科長你別問我了,我說什麽也不當這個典型了,太嚇人了。


  賈新文把鋼筆啪地往本子上一放,拉下臉說美美,你這是咋回事,有一點功勞尾巴就翹起來了?就可以不聽局黨委安排了?什麽不當典型了,這會是當不當的問題?說你是典型,你就是典型!以前咱們學的都是死典型,好不容易樹起來倆活的,哪能說不當就不當了?真是的。


  美美趕緊說那賈科長,我可是沒江科長那麽苦啊,我沒病沒災的,家裏也沒病人,也沒結婚,沒老公沒孩子。


  賈新文裝作生氣的樣子說胡說!你是個女人,女人本身就比男人苦!拆遷工地上坑窪不平的,你穿的又是高跟鞋,難道你沒崴過腳?

  美美說,這個……還真差點崴了腳。


  賈新文得意地笑了,說看看,有了吧?你鞋跟那麽高,崴一下肯定當時就站不起來了,整個腳踝腫的明晃晃的,你硬是咬著牙滿頭大汗地堅持走到了釘子戶家,有這回事吧?


  美美說,有……吧。


  賈新文滿意地在筆記本上沙沙記錄著,嘴裏還說著,唉,一個女孩子,不容易,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又問:當時肯定有病吧?


  美美趕忙搖頭:沒有沒有,賈科長,這個你就不用寫了,我是真沒有病。


  沒有?賈新文眯起眼睛,狡黠地望著美美漂亮的臉蛋,說,不可能!美美你忘了吧,好好想想,肯定有。是不是不好意思說?


  美美急了,說賈科長,您別讓我想了,我那幾天白天都在家睡覺,精神頭好著呢!

  賈新文做出很理解的樣子說,哦,看來女孩子還是臉皮薄啊。美美,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就替你說了吧,你也別嫌我說話難聽,你那幾天身上正來著例假呢!

  美美愣了,沒想到賈新文會說出這樣無恥的話,馬上漲紅了臉,低下了頭。


  江風也奇怪地望著賈新文,心想這人怎麽這樣,流氓吧唧的,這水平不知道是怎麽混到科長位置上的。


  賈新文臉皮還真厚,對美美說你不但正來著例假,你還痛經!痛的頭直往牆上撞。一痛經就流的特別多,流的多你就貧血,一貧血你就頭暈,你肯定在拆遷現場暈倒過!是你江科長打的120,把你送到醫院的。小江,有這回事吧?


  江風趕緊說有有,當時美美她暈的還不輕呢。


  賈新文攤著手說,哎,這就對了嘛!

  江風和美美的感人事跡被妙筆生花的賈新文大力渲染一番後,傳遍了整個住建局係統,甚至上了《雲湖日報》的“兩轉兩提”專欄。


  江風和美美胸前戴著大紅花,為局裏廣大職工做了專題報告。江風念著賈新文強加給自己的痛苦,想起了楊柳出軌後,自己孤伶伶地睡在冷颼颼的辦公室裏,心灰意冷無依無靠,聲音哽咽了。於是台下也傳出了陣陣抽泣聲。


  美美念著自己因為痛經而暈倒在拆遷現場時,想起江風在baby酒吧無情地拒絕了自己,也落下了眼淚。於是台下好多女人也都掏出了紙巾。


  傍晚的公園裏,微微有了寒意,遊人已經很少了,隻有成群的鳥兒在樹枝間吱吱喳喳地吵鬧著,為晚上誰挨著誰睡而爭論不休。草坪上,一位大叔光著膀子,渾身冒著蒸汽,啪啪地甩著一條大鞭子;一位老婦人手裏提著個黑色的袋子,麵朝著一顆鬆樹長時間一動不動地站著,把自己也變成了一棵樹。


  江風和美美並肩在公園裏走著,放鬆一下緊張不安的心情。他們剛給住建局的下屬單位城管處廣大職工做完報告。奇怪,做了光榮的典型,麵對著鮮花和掌聲,他們卻找不到一點榮譽感,倒覺得自己有點像江湖騙子。美美做報告時,江風偷眼觀察了一下台下那些不停擦拭眼淚的女職工們,忽然感覺她們很可憐。緊接著又感覺自己和美美也很可憐。


  是啊,在生活這個大舞台上,他們都隻是一個個提線木偶,蹩腳地演著別人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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