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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6.第516章 :月亮

  程志武抬眼遠望,顯得不那麼精神的月亮,已經躲進了雲朵里,他在心裡偷偷嘆了一口氣,輕聲的說, 

  「或許,不用去月亮上,您的夢就能夠實現。」 

  「或許吧!不過,不是現在也不會是明天。」 

  我抖擻精神站起身子,微笑著看向程志武。昏黃的月光籠罩下,他顯得比平時更親切更溫和,只是,神秘的色彩更加的濃烈了。與程志武不多的相處中,我對他產生了一種若有若無的依賴感,也許是因為,他在我的心裡如山一般堅實安全! 

  「程先生,今兒,您是有話要對我說吧?」 

  「我要離開了。」 

  我定定的站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正常思維。他要走了,我心裡的感受很複雜,驚訝不舍苦惱茫然,或許還有一點點留戀,情緒在身體里千迴百轉,最終說出口的,卻是, 

  「希望您以後,一切順利、平安!」 

  「您不問?」 

  「不問!我不喜歡問『為什麼』,每個人的決定都有自己的道理,而能夠說出口的理由,大多數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不問!」 

  程志武抬起半遮的眼帘,月光下的玉玲瓏直直的映入眼睛里。暗紫色的旗袍嵌在昏黃的光線里,彷彿森林中出沒的精靈。晚風悠悠拂過,她脖頸后的散發隨風飛舞,在充滿迷惑的夜裡,飄散著一絲絲暗香。 

  「同我走,好嗎?」 

  程志武是在這一刻才下定決心的,或許,他給不了她相伴的幸福,但是,他能為她打開通往一個新世界的門。程志武希望玉玲瓏走出封閉的家庭,投身到火熱的時代中,他願意她同自己有相同的信仰,走在同一支隊伍里。 

  聽到這句話,我應該感到驚訝的,我卻沒有。我應該感到歡喜的,我卻沒有。我應該感到憧憬的,我卻沒有。那麼久的期待,那麼多的失敗,那麼刻骨銘心的傷痛,終於讓我等來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卻沒有激起一絲的漣漪。 

  我默默的站著,靜靜的傾聽自己的內心,我的心告訴我一個事實,甜蜜而苦澀的事實。 

  「起遠找過您,是嗎?」 

  「是的。」 

  「唉……這個傻子!」 

  「您……不想離開?」 

  「不!我很想離開。就在這兒,我曾經分別請求過兩個男人,請求他們帶我離開。我也曾經為了能夠離開,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玉玲瓏的平靜無波,使程志武心裡的緊張一點一點的在加深,他把背在身後的雙手拿到胸前,互相(揉)搓著,然後,又重新將雙手背到了身後,互相緊握著。他的語氣里不知不覺的多了一份小心和不確定, 

  「現在呢?不想啦?」 

  「是的,現在,我已經無法離開啦!」 

  程志武無法理解,一個如此陳腐如此沒落的家庭,為何還要如此眷戀?一個如此聰慧如此堅強的女子,為何非要為它殉葬?不,他不會讓她留下來,他要將她扯進陽光里。 

  「玲瓏,時代已經開始變遷,你為什麼不投身其中呢?外面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你還要守著這四面牆,你還能守多久?」 

  「我守著的不是這四面牆,而是一個家,一個無論他們需不需要,都必須存在的家。」 

  程志武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卻顯得親切自然,彷彿從過去到現在,他一直都是這般稱呼我的。程志武並沒有意識到,他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玲瓏」,因為,他在心裡已經如此稱呼她很久很久啦! 

  「那麼你呢?你會被時代拋棄的。」 

  「創造歷史,改變歷史的只是少數人。大多數人是從歷史的夾縫中走來,被時代的浪潮裹挾著前行。遲早有一天,玉家將會被改變,事實上,玉家已經開始改變了。」 

  「玲瓏,你不要太固執,你聽我說……」 

  程志武的話突然中斷了,原因是我。我輕輕的將身體靠在他的懷裡,靜靜的將頭放在他的肩上,默默的站著。他猶豫了片刻,伸出手臂, 

  「不,別動!就這樣陪我站一會兒吧!」 

  程志武遲疑的垂下手臂,同我一起相依卻不相親的站著。我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我只是依從了心的嚮往。我想從他的身上汲取一些力量,使我能夠坦然的面對以後。 

  男人在危難的時候,會排除一切牽絆,赤條條奮力的去闖過難關。而女人在危難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俯下身子保護身邊的所有。 

  「我知道,你會給我一個新世界,那裡一定充滿了希望和陽光。可是,我無法丟棄現在的一切,特別是那個為了我,幾乎失去了一切的男人。請,不要怪我。」 

  程志武很安靜很安靜的站著,身外的世界已經不見了,心是疼的,彷彿是被脹滿了很疼很疼,又彷彿是被掏空了很疼很疼。他終於知道,他和她永遠只能屬於兩個不相交的世界。 

  天邊,慵懶的缺了一邊的月亮,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奇迹般變得又大又圓又亮,高傲的俯視著腳下。 

  民國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舊曆乙酉年。 

  秋風冷冰冰的掃過庭院,落紅還沒有來得及腐爛成泥土,便被風帶到了不知名的遠方,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彷彿從來不曾來過一般。 

  局勢並沒有如想象般好起來,而是越發的混沌一片,讓人更加無所適從啦!先是玉家玉器行被化為「敵產」,遭到了查封。后又將玉家主宅征為官用,玉家人都住進了後院的東西小樓和跨院里,出入後花園的側門。 

  唯一的好消息是,於芸香有喜了。玉家在風雨飄搖中,即將迎來一個全新的生命和希望。 

  「莫言,你去看看起遠回來了沒有,讓他來一趟。」 

  「小姐,您心裡著急我知道,可是,我、不是剛回來嗎?」 

  莫言站在書桌邊上,遲疑的偷偷的看向我。由於我的議事廳被徵用,我將議事廳改在了西小樓的堂屋裡。此時,我和莫言正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面對面怔忡的看著對方。 

  「你剛回來?」 

  「是啊!」 

  「哦,我是有些著急了。」 

  今天,承智二哥去軍事管理處就玉家玉器行是否「敵產」一事接受質詢,我讓關起遠同他一道去了。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分,兩個人都去了一天啦!我的心裡漸漸的湧起不好的感覺,心神不寧,六神無主起來。 

  一陣兒急速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關起遠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的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從小到大,從來不曾見過他這個樣子,我吃驚的張著嘴巴,一時之間,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二爺被扣啦!」 

  關起遠劈頭蓋臉的說出這麼一句,之後,他「呼呼」的大力的吸氣呼氣,口裡噴出的熱氣,似乎要將秋日黃昏濕冷的空氣,攪成炎熱的夏季。 

  我沒有反應過來,腦子裡是木的。我的眼睛獃獃的看著他,嘴裡重複著他的話, 

  「二爺?被扣啦?」 

  關起遠沖著我拚命的點頭,用力的咽著吐沫。好不容易才把這口氣兒順過來啦! 

  「不過,您也別太著急了,我已經讓玉明去打聽消息啦!」 

  我微低著頭,站起身子,向門外走去。莫言趕緊將一件披風交給關起遠,關起遠跟了出去,而莫言留了下來。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我喜歡的那個金黃色的秋,到哪裡去了?怎麼滿眼只剩下一個枯黃而無力的秋?蕭索得讓人想流淚。關起遠從後面為我披上披風,我停下腳步, 

  「二哥為什麼被扣,他們扣人總要有個理由吧!」 

  「說是,抗戰期間玉家玉器行與日本人做過生意,最重要的證據,是玉家玉器行有日本憲兵司令部開具的特別通行證。」 

  可不是嘛!理由,只要願意找,又怎麼會找不到呢?更何況,這也是事實,他們那群人是不會管事情背後的真相的。理由有了,那麼目的呢? 

  「起遠,你覺得他們想達到什麼目的?」 

  「玉家,整個玉家的產業以及所有的家產。」 

  「什麼?胃口如此之大?他們吃得下?」 

  關起遠的回答讓我吃驚不小,我相信他的判斷,或者說,在某些時刻,我依賴於他的判斷。看來,平靜的日子又過不成了。關起遠為我緊了緊披風的領口,擔憂的看著我, 

  「北平城裡,已經有因此而傾家蕩產的人家啦!」 

  「打日本人的時候,也沒見他們如此用心過,如今,對付起自己國家的百姓來,倒是用心得很吶!」 

  我冷笑著,心裡急起而上一份憤怒和反感。我不由自主的蹙緊眉頭,臉上的冷笑更深了。關起遠鬆開為我整理披風的手,微微的低著頭,聲音悶悶的,似有數不清的心疼藏在裡面。 

  「玲瓏,我們該怎麼辦?」 

  「不辦,靜觀其變。」 

  「可是,二爺還在人家手裡呢!」 

  我沉默著,繼續向前走。我的銀杏樹已經到了最美麗的時候,滿樹金黃滿樹光,滿眼秋色滿眼輝。彷彿眼前的秋天裡,玉府的雕樑畫棟亭台樓閣中,只餘下了這麼一點點的美麗。 

  我的心緒不寧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去處,慢慢變得順從服帖了。我閉上眼睛,輕揚起頭,聽到風與樹葉在輕輕的交談。我睜開眼睛,看到一直默默守護著的關起遠。我相信,和從前一樣他會為我守住這個家的。 

  「起遠,我們越是安靜,他們就會越著急。玉家的財產沒有到手之前,他們是不會難為二哥的。扣住二哥是給我們一個下馬威,也是要逼我們就範。無論我們作何反應,都會先輸一局。所以,我們不反應,等著他們上門。」 

  「我怕他們會,狗急跳牆。」 

  「不怕,有我在!」 

  「我最擔心的,就是他們會拿你開刀啊!」 

  「起遠,如果我們被逐出玉府,你要想方設法帶走這塊鞦韆的坐板,切記切記啊!」 

  關起遠的擔心很快就成了現實,三天後的午後,一隊士兵大搖大擺的闖進了西小樓的堂屋裡。領頭的軍官囂張得鼻孔朝天,根本沒看我和莫言,用從鼻腔里哼出來的聲音,問, 

  「誰是玉玲瓏啊?」 

  莫言很自然的攔在我的前面,傲慢而不失客氣的問道, 

  「您、何事?」 

  領頭的軍官對著莫言,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繞在眼前惱人的蒼蠅, 

  「到底誰是玉玲瓏啊?」 

  看他的樣子,如果再找不到我,他怕是要大吼起來了。我輕輕的繞過桌子,坐到書桌后的椅子里,拿起毛筆,一邊寫著小楷一邊說, 

  「您,何事?」 

  「你是玉玲瓏?」 

  「正是。」 

  「來人,帶走。」 

  我一直沒有抬頭看他,直到聽到一聲殺豬般的慘叫聲,我抬眼看去,一個小兵的胳膊被莫言輕易的拆了下來,脫臼了。因為,他要伸手來抓我。此時,莫言身後的另一個兵,舉起槍托要砸向莫言的後腦。我猛然站起身子,手掌重重的拍在書桌上,高聲的喊道, 

  「放肆!!」 

  舉著槍托的兵愣了一下,莫言急忙移動身體,躲開了。我扔掉手裡的毛筆,繞過書桌,走到領頭的軍官面前,輕蔑的垂下眼皮,也用鼻腔里哼出來的聲音說, 

  「走。」 

  一個兵走過來,要抓住我的胳膊,將我帶出去。在他還沒有碰到我的時候,我猛地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然後,正手、反手、正手、反手……十幾個耳光打完,他已經面紅耳赤,雙腮紅腫起來。 

  領頭的軍官和屋裡的其他士兵,齊刷刷的將槍口對準了我,莫言和剛剛趕到的關起遠都衝過來,護在我的身前,我輕輕的拍了拍他倆的肩膀,示意他倆讓開。我再次對領頭的軍官說, 

  「走。」 

  於是,一整隊的士兵舉著槍,跟著手無寸鐵的我,而我卻如同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站在一旁看著這樣的情境,我無法分清楚是我比較可憐,還是這些舉著槍的士兵比較可笑。我回頭對著關起遠和莫言溫柔的笑了,關起遠和莫言同時對我說, 

  「姑奶奶,您放心!」 

  「小姐,您放心!」 

  我被關押了之後,玉家人被趕出了玉府主宅,住進了鄉下的醉夢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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