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0.第490章 :這是何意
我茫然的站起身子,直直的看著於逢春,他的臉色慘白,神情慌亂而迷茫,中分的短髮有些凌亂,衣服還算整潔,但是,腳步踉蹌不穩。
此時此刻,我終於從麻木的鎮定中逐漸的清醒過來,心底深處的恐懼開始緩緩的向身體各處蔓延。我狠狠的抓了一下領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緩,
「松田先生,這是何意啊?」
「好意,絕對是好意。」松田青木略帶著嘲諷的語氣,皮笑肉不笑的走到我的面前,
「於家和玉府的關係可謂深厚,玉府如此喜事,怎能不通知於家呢!」
「松田先生說笑了,玉府有何喜事?怎麼我卻不知?」
「百合子與承德的婚事不正是一樁喜事嗎?」
我看到松田青木黑少黃多的眼仁兒里,清晰的寫著,「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慢慢的坐回椅子里,努力的平順著自己的呼吸,我知道,留給我權衡利弊的時間不多了,今天我必須做出決定。時間緩慢的爬著,我的大腦迅速的轉動著,夏日的陽光徹底的失去了它的威力,一股從肌膚深處散發出來的寒冷,使我的身體不停的打著哆嗦。我用盡全身的力量拚命的控制住自己,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我在害怕。從松田青木略顯焦急的臉上,我知道,我控制得非常出色。我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越女急忙伸過一隻胳膊讓我扶住,只有我和越女知道,我扶住她的手一直在發抖。
「請松田先生屋裡說話。」
我聽到了自己偽裝的很好的聲音,我對自己很滿意,「於大夫也一起吧。」
越女扶著我率先向琢器堂走去,我的身後跟著松田青木,於逢春以及他身後兩個持槍的日本兵。琢器堂正廳里,三人各自落座,越女站在我的身邊,兩個持槍的日本兵把守在門口。丫鬟戰戰兢兢的上過茶,退了出去。
「婚事我可以答應,但是,我有條件。」
松田青木以標準的軍人姿態坐在椅子里,用獵人欣賞上好的獵物的目光看向我。他沒有說話,耐心的等待我的下文。
「第一,不要再以任何方式為難於家;」
我用餘光掃了一眼,木然而失措的於逢春。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不知道在如此的情形下,李淑媛會怎樣!應該不會如同此時的於逢春一般的凄凄惶惶吧!」
松田青木微微的點頭,不假思索的同意了我的第一個條件。
「第二嘛……」我停頓了下來。
兩天前,我聽到消息,同行業里的一位老前輩,因為不想給日本人做事,又想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被逼無奈服毒自盡。我想,我應該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向松田青木要一個保證。我端起茶盞沾了沾嘴唇,放下茶盞,目光平視著松田青木渾濁的眼睛,
「第二,玉家的人不在你們的商會裡擔任任何職務。」
松田青木目光不動,我看得出來,他在猶豫,「如果,是自願呢?」
「玉家的人,自願不自願的,要我說了算。」
松田青木黃色的眼仁兒里刮過一道閃電,光禿禿的頭頂彷彿在冒煙,
「可以。」他的聲音里,無法聽出任何的情緒。
「最後一點,您的侄女既然進我玉家門,成我玉家媳,一切便要由玉家說了算。」
我的聲音始終平穩,然而,在長而濃密的黑髮下,一顆一顆的汗珠順著后脖頸滑落進衣領,衣服漸漸的被汗水濕透,冰涼冰涼的貼著我的皮膚。
「不知道,『一切』都包含什麼?」
「從她踏入玉府大門起,所有的一切,也包括如何迎娶。」
松田青木一下子就明白了,玉玲瓏顯然是不打算大張旗鼓的迎娶田倉百合子的。如此,會不會影響已經布置妥當的計劃呢?也罷,婚禮並不是他的目的,只要田倉百合子能夠進玉家,計劃還是可以照樣執行的。
松田青木的心裡快速的權衡著,反覆的考量著,最後,他說,「全憑姑奶奶安排。」
松田青木和他的日本兵如同潮水一般,從玉府中退去。我強打著精神,派了六個強壯機靈的小廝,套好了馬車,送於逢春回家。我知道,他有話要和我說,可是,我沒有心思更加沒有精神聽他說。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平安的送回家。
送走於逢春,我和越女悄悄的探望了無痕姑母,望著平靜安詳的在佛堂禮佛的無痕姑母,我無聲無息的癱倒在佛堂門外。彷彿在那一剎那,所有的力量、支撐、理智、偽裝、思想都被剝離了我的軀體,我化成了乾乾淨淨的一縷青煙。但是,即使我真的能化作一縷青煙,我也無法扶搖直上,我有太多的牽挂太多的羈絆,太多的責任。
我緊閉雙眼,但是,我是清醒的。我聽到了越女驚慌的低喊聲,還有,關起遠抱起我時,不安的呼吸聲。
承德三哥和田倉百合子的婚事,在我的刻意安排下,沒有驚動任何族人。沒有熱鬧的宴席,沒有喜慶的朱紅,更沒有滿堂的賀喜之聲。只有一頂大紅的花轎,依照規矩,由玉府的正門抬進了府內。
我明白承德三哥心裡的委屈,也清楚三嬸母的不滿和怨恨,我只是無法知道,身為新娘的田倉百合子是不是也有一樣的委屈和怨恨?
婚禮前,我把承德三哥約到了我的花圃,我身穿一件紫羅蘭顏色的,錦緞高領散袖長旗袍,旗袍的下擺處綉著一串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髮髻高高的盤於腦後,其間點綴著顆顆白色的珍珠。我懷抱著琵琶,端坐於花圃之中。
望著一身灰色中山裝,修長挺拔溫文爾雅,緩步走進來的承德三哥,我說,
「三哥,聽我彈奏一曲,可好?」話音剛落,琵琶聲響起。
玉承德有些失神的聽著,玉玲瓏從來不曾在人前演奏,他的心隨著錚錚的琵琶聲,漸漸湧起了不安。許久,玉承德才分辨出,玉玲瓏今天彈奏的曲子是一首古曲《十面埋伏》,樂曲時快時慢,時而如萬馬奔騰,時而如汩汩流水,時而蒼勁有力,時而溫柔婉約,凄凄然如抽刀斷水,急急然如風起雲湧。
彈奏者已經進入了樂曲里,不能自拔,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不見了身外的世界。聽者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感染,隨樂曲跨越千年,來到了鏗鏘的古戰場,面對茫茫的十面埋伏。直到最後的一個音符消失在奼紫嫣紅中,玉承德依舊失神的站著。
「三哥,覺得還可入耳嗎?」我乖巧柔順的問道。
「豈止,真的好極了。」承德三哥溫和的笑了。
「三哥,您知道,我從不為任何人演奏,包括姑母。」
「是的。」
「今天,這一曲,我有兩重意思,一是道歉,二是感謝。」
「我不太明白。何為道歉?何為感謝?」
「感謝您為玉家做出的犧牲,我知道三哥的委屈。至於道歉……」
我把琵琶交給了越女,對她點了點頭,越女退出了花圃守在院子門口。我站起身,走過開得分外燦爛明媚的鮮花,站定在承德三哥的面前,
「我希望,成婚後,您不要和她圓房,我不能讓玉家後代的身上,流淌著仇人的血脈。」
我聽到自己的冰冷而不容質疑的聲音,承德三哥的臉色在我的眼睛里慢慢的失去了顏色,變得蒼白。
正是,離人淚漫撒蒼穹,亂世魂無依無托。
夜沉沉十面埋伏,野茫茫無處藏身。
陰影,無論在陽光下還是在月光下,陰影都無處不在。尤其是夏日裡的陰影顯得格外的寬大豐滿。在如此霸道濃密的陰影下,面對面的站著兩個模糊的影子,彼此之間輕輕的低語彷彿幽靈的夢囈。
「主人說『如此寒酸的婚禮委屈你了』,但是,希望你能夠識大體,明白嗎?」
「明白,請主人和大姐放心。何況和大姐比起來,這點委屈不算什麼。」
「嗯……你剛來,不要急於行動,老老實實的呆著。也不要來找我,需要時,我會找你的。」
一個影子轉身離開,迅速的消失在黑暗中。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影子也離開了。陰影里的風擠在樹葉花瓣之間默不作聲,彷彿剛才的一幕從來都不曾發生過。
商代、漢代、唐代、宋代、元代、明代、清代,千年前的玉鏟、玉璜、玉玦、剛卯……,百年前的青玉天馬、白玉人物帶板、青玉雲紋耳杯、白玉龍把盞、青玉飛天珮、白玉三羊壺、碧玉雙耳活環龍紋尊、瑪瑙葵花式托杯、翡翠蓋碗……,還有刻著琢玉大師陸子岡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白玉、碧玉、墨玉、翡翠、瑪瑙、玉髓、獨山玉、綠松子、壽山石、青田石沒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寶,沒有一件不是活物精靈,沒有一件不是玉家祖先的血淚凝結。
我一件一件的細細把玩,仔細擦拭。在我的手中她們婉轉溫柔、美麗溫潤,我開始明白為什麼祖父會說,「玉石有靈。」
她們都在這兒,她們都有魂,一個個晶瑩剔透的玉石魂。可是,在如此的亂世中,我要如何才能保全這一個個晶瑩剔透的玉石魂啊?!我獨自站在幽幽暗暗的地堡中心,感覺到四周是乞求的目光。原來,我與她們之間心有靈犀,我與她們之間休戚相關,如摯友、如親人、如血脈。
「放心。」我說。
我打著燈籠走出地堡,關好閘口,推開房門,等在門外的越女接過我手裡的燈籠,熄滅。我抬眼望去,盛夏午後的醉夢齋滿滿的碧綠,平靜安寧、平和舒適,完全沒有受到外面世界的一點點的影響。我和越女能夠順利的出城到醉夢齋來,是松田青木的首肯,算是玉家接受田倉百合子的一點點回報吧。
我並不害怕松田青木知道醉夢齋里的秘密,因為,如果沒有我的指點和我手裡特製的玉石鑰匙,就算他把醉夢齋夷為平地,也不會得到任何東西。
所有的人都在猜測,玉家如此大的家業,一定會積攢下不為人知的秘密寶藏。但是,究竟如何?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連玉家自己人都無法參透,外人就更加無從下手了。
如今的玉家知道醉夢齋秘密寶藏的,只有無痕姑母和我。雖然如此,在變化莫測的亂世之中,沉浮無法隨意,聚散無力隨緣,我還是要想一個萬全之策才好。
宵禁之前,我和越女回到玉府,梳洗卸妝之後,越女奉命把關起遠請進了我的房間。
關起遠是第二次上了西小樓的二層,第一次被請進玉無痕的房間,第二次來到了玉玲瓏的房間。
房間里燈光昏黃,昏黃的燈光下是滿滿的玫瑰花香,玫瑰花的香氣里玉玲瓏穿著家常的繡花絲綢褲裝,倒騎在窗邊的椅子上,下巴輕輕的放在椅子背上,眼神朦朧迷離望著窗外,沒有焦點。關起遠確定玉玲瓏知道自己來了,她沒說,他沒動。
屋子裡帶著花香的空氣如同一隻好動的小鹿,輕快的流動旋轉,自由的跳躍躲閃,一會兒跳到她的身邊嗅一嗅她的臉頰,一會兒跑到他的旁邊蹭一蹭他的衣袖。但是,她沒說他依然沒動。不知道過了多久,
「唉……,」一聲幽幽長長的嘆息,「起遠,怎麼辦才好呢?」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沒有回頭看關起遠,「這個家從來沒有過的風雨飄搖,朝不保夕,我真的是無計可施了,可是,難道我能夠散手不管嗎!」
「有何難為之事,您說出來,或許……,」關起遠猶豫了,他真的可以幫她嗎?他行嗎?
「起遠,你應該知道,咱們玉家有一批古玉,我想讓你幫我想一個萬全的法子。」
我明白關起遠,明白他心裡的委屈心裡的苦。我的出走,玉珀的死,戰爭爆發,家園零落,還有許許多多無法預知的事情,他無力改變無法阻止,這一切狠狠的、嚴重的打擊了他,使關起遠由往日年少得志時的躊躇滿志,英氣勃發,變成了今天有些瞻前顧後,唯唯諾諾的中年總管。
但是,他對玉家的心沒有變,他對我的感情沒有變,他的聰明智慧,他的犀利矯捷沒有變。我突然有些可憐他了,可憐的關起遠啊!今生遇到我,該是你的大不幸啦!
「起遠,你有法子嗎?」見他默不作聲,我追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