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吃了啞巴虧
“好,好!回來便好!”太皇太後說話的聲音雖有些哽咽,卻滿是欣慰之感。
繼而,她忍不住將他那雙手握得更緊,再一次好好看看他,語重心長地說:“不過,哀家還是要勸一勸靖兒!往事不可留,雖有諸多歎惋,但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南陵一年,該盡的孝道,也盡了!該彌補的遺憾,也都彌補了!你也算不枉為人子!此後,先皇先皇後也該安息了!”
“皇姑祖母!”黎桑非靖手心一顫,眼淚瞬間從眼眶湧了出來。
遺憾,若能彌補,那還叫什麽遺憾……
緊抿的唇角略微抽了一抽,他頃刻側下半幅顏麵,仿佛不願太皇太後看到自己此時眼底的傷心。
而那雙拳握不定的手則在她手心牢牢握著,太皇太後嘴角微微一抿,唇角邊的褶皺漣漪般淡淡綻開,眼中散發出兩道溫熱的光。
“往後,你便常到這宮中來,倘若缺什麽,便派人告訴哀家,你若是想念你父皇母後了,便到這宮中住上幾日,有哀家陪著,也好,以慰,感念之心!啊?”
那沉沉的語調,入微的關懷,以及每一道淳淳期許的目光,一時間占據了他所有的心思與視線,頓教那個忍受著喪國之恥、背負著複國重任的人無法拒絕!
他點了點頭,同時扯出一個感激涕零的笑,換了麵前之人滿目的放心。
隨後,他又問起:“皇姑祖母,這兩年,鳳鈺……可有常來宮中看望您?”
“鳳鈺?”太皇太後輕念著,眼神不禁看了看身邊的海姑姑,一經提醒,這才會了意。
她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鈺兒這孩子,從小便依賴著你父皇母後,尚在繈褓之時,哀家一抱她,她便哭得厲害。等稍稍長大,不知不覺中,又變得極有個性,每次見到哀家,總是刻意避著,不讓人靠近。等再大些,每次進宮尋你母後談話時,見的麵倒也多了,在你母後的教導下,禮數學得越來越好了,偶爾問她話,也會回答,隻是說的也不多,眼神總是有意避開。到底是姑娘家,怪靦腆的!”
太皇太後輕歎地笑了笑,繼續說:“自從兩年前住進了宮外的離園,哀家便沒怎麽見過她了。這兩年,哀家尋思著,她一個人守著那麽大的一個園子,再加上綿綿的緬懷之苦,斷然過得不好。遂幾番想要把她接到宮中來,也好和哀家做個伴,她也好有個照拂。隻是,這孩子隨她母親,固執了些,又是要強的性子,遲遲不肯入宮。”
“鳳鈺這丫頭簡直目無尊長!”黎桑非靖頓時覺得兩腮燒得滾燙,離開座位,替妹請罪:“是鳳鈺負了皇姑祖母的一片用心!倘若著些年她有不敬之處,還望皇姑祖母寬恕!”
太皇太後看著他,並未有怪罪的意思,她的眼中滿是慈祥,將他叫起,淡淡開口,“哀家向來喜歡這個孩子,豈會怪罪呢,你也莫要說她了,你身為她的親皇兄,這兩年皆在外頭,又豈知她的不易?這偌大的黎桑,沒有比你這個做皇兄的更適合關心她了。可憐她在這世間,傷心難過之時,欲尋個說說知心話的人都找不到……哀家有意,她卻不願,哀家沒法子,便隻能將各種吃的穿的用的,命人細心給她送去。哀家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伺候在一旁的海姑姑明顯聽得出,當太皇太後談及這位長繡郡主時,話中有多少遺憾,她老人家這一生順遂、榮華,令多少世人豔羨,可在她心中始終有一樁憾事,早年誕下兩子,也算大富大貴,隻是遲遲無女,後來幾番到黎民山的金明寺造訪,許是感動了觀音娘娘,年歲向晚之時,才誕下了一個女孩。老來得子本就不易,隻可惜,偏偏造化玩弄,那小女兒不到一個月便夭折了。
有那麽一瞬,海姑姑真怕那股子悲傷的氣氛會在這安福殿中勾起,不定的雙手忍不住扶了扶太皇太後的肩膀,然後開始像往常一樣輕輕揉捏起來,安之若素一般。
“有勞皇姑祖母了!”黎桑非靖滿臉皆是因不孝而自責之色。
這邊廑王話剛剛落下,殿外便傳來君主降臨的消息,海姑姑率先看向殿外,心中莫名輕鬆了些。
此時,整個安福殿前前後後、裏裏外外遍地都是跪拜的影子,漠滄無痕一入殿便向太皇太後問了安,待入榻坐下,才揮手將廑王在內的一幹人等叫起。
想到他剛下早朝不久腹中定然還餓著,太皇太後那邊正吩咐著海姑姑去把提前製備好的糕點以及熱茶端來,而漠滄無痕與廑王這邊,眼神的交匯之間,無形之中形成了一片低沉的氣壓。
漠滄無痕視了他好幾眼皆未開口,欲開口之時,眼神卻落在了整理龍袍上麵,“難得廑王有這份孝順,回秦淮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宮到皇祖母這裏拜見了!”
說罷,他嘴角仍舊保持著微笑,但看向廑王的眼神卻是冷的,就像是冬日斜照在牆角的晨光。
那個因另一個人的到來而毫無懸念地坐到客座上的人,連忙起身,欲屈身請罪,可另一個聲音卻不徐不疾地響起了。
“哀家可是聽出來了,”太皇太後看了眼廑王、又看了看身邊的君主,滿眼堆笑地說:“元禮這是在吃哀家的醋!”
聽此,漠滄無痕怔了一怔,嘴邊訕訕一笑,不知如何接話。
“哀家早些聽聞靖兒要回來,心想多年未見,一時間相見心切,便早早命海姑姑派人到城門口去等,待靖兒回城後便直接將人接到哀家這萬壽宮來。”太皇太後滿臉皆是糊塗之色,“唉唷!看來是哀家做的不對了,不該跟哀家的元禮搶人!”
“皇祖母這是說哪裏話,咱祖孫倆呀,是想到一塊起了……”漠滄無痕挨了挨太皇太後,臉上變得很有笑容,餘光又淡淡掃過榻下之人,一字一句地說:“兩年前,黎桑天下未定,廑王主動請纓於西陲之地平定戰亂,一年之久,天下安定,又直接放棄了加官進爵的機會,毅然決然奔赴南陵為先皇守陵一年,如今兩年已過,廑王返朝,乃是眾望所歸。兒皇也是想著在今日的朝堂上同眾朝臣一起接見咱們這位南歸的廑王!”
此時廑王說話:“微臣跑了三天三夜的快馬,不曾想行程還是有所耽擱,故而誤了早朝,是微臣的失誤,還請陛下恕罪!”
“元禮啊,說到這,哀家便要說說你了,”嘴上說著嚴厲,但太皇太後看向漠滄無痕的眼神卻是和藹,她不由分說道:“靖兒這一路舟車勞頓,你許他歇個幾天,又有何妨?你且細致看看你這兄弟,這兩年來吃的苦盡寫在這皮肉之上了!你二人血脈雖不相連,卻也是情同手足的一家人,你好歹也心疼心疼吧?再說了,你那朝廷尚有文武百官在,少你這個兄長助力一天,這黎桑的寰宇呀,也要照常轉!”
“兒皇……”漠滄無痕頓時與廑王麵麵相覷,一臉的不是,此時看見海姑姑一路笑著將茶點送過來了,無助的眼神忙不迭送了過去。
在海姑姑眼裏,此時的太皇太後就像個孩子似地,她一邊擺著茶點,一邊湊著太皇太後小聲說:“太皇太後呀,您這般說,隻怕是要傷陛下的心了!”
這話一聽,太皇太後腦袋一抬,頓時語塞了,也顯得一臉的不是,殿中一下子便安靜了。
太皇太後顧慮地看了看對麵之人,漠滄無痕好像也察覺到了,立馬把腰板挺得直直的,那道是有情卻似無情的眼神慢慢悠悠地抬向了別處,總歸教人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而廑王還在下麵躬身站著。
無奈,連連地無奈。
海姑姑也是無奈地笑了又笑,她老人家哪裏受得了這般窒息的氣氛,看著太皇太後腦袋一沉,兩手在膝蓋上一拍,硬是打破了這要命的氛圍,“好啦好啦,這說了一圈,都是哀家的錯!”
緊接著,兩手握了兩個已經滿壁的杯盞,滿臉熱忱,左邀右請,“來來來,別木看著了,也別幹站著了,都到哀家這來,受哀家一杯致歉的熱茶,可還行?”
這這這,哪裏受得起啊?
放眼整個黎桑,怕是沒人能受得起……
漠滄無痕和廑王動作忸怩,眼神的朝向一個個都很標準,隻是一個比一個埋得低。
最後茶盞送到他們手中的還是海姑姑,既是海姑姑遞茶,承的那便是太皇太後的意思,但接了那便是受下了,受下了豈不是大逆不道了……
這會兒,簡直尷尬到可以用腳趾摳出三宮六院……
見此,太皇太後頓時忍俊不禁,滿眼的慈愛散不開,她也不再為難他倆了,而是拾起了第三杯茶盞,同他們慢慢道:“好了,好了……這熱茶,也並無他意,權當是哀家,以慰你二人這些時日為國、為民的操勞之心,同時,也小慶你我祖孫三人,團聚一堂!”
這語調句句寬心,教人一時間心無旁騖了,漠滄無痕連忙起身走下榻,廑王手心的動作也更加沉穩,待漠滄無痕起了頭,趕忙躬身。
“兒皇(臣)——多謝皇(姑)祖母垂愛!”
見此,太皇太後不禁與海姑姑對視了一眼,很是滿意,遂同他二人共飲下杯中之茶。
杯舉過眉,黎桑非靖的目光輕輕跳著,心想這茶飲罷之後,也差不多到告退的時候了……
思忖罷,他眼神一掩,將杯中茶一飲而盡,他抬袖拭了拭嘴角,海姑姑過來收回茶盞。
趁著漠滄無痕正飲著,他開口道:“陛下,微臣既已歸,自今日起,微臣定會竭盡全力,替陛下分憂解難——”
“誒,”漠滄無痕擱下茶盞,道:“廑王何須著急?你這個樣子,豈不是又要教朕挨一個不體恤兄長的罪名了麽?”
廑王目光一瞪,瞬間啞然。
漠滄無痕暗暗瞥了眼對麵還在飲茶的太皇太後,忍不住半身微微前傾,遮擋著身側的視線,小聲對廑王說:“朕是有心讓你回朝幫朕啊!”
察覺到太皇太後已經落下了杯盞,他又恢複儀態,一本正經地說:“既來回來了,便在府中好好休息幾日,這秦淮如今大變樣了,你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四處走走,看看四處的風景,多好!”
那淡淡的語調聽得廑王頓時有口難言,求助的眼神不禁看向了太皇太後。
於是,太皇太後開了口,仍舊是不緊不慢地語調:“是啊靖兒,正好也趁此到離園,多陪陪鈺兒,你兄妹二人,近乎兩年未見了,定然十分想念!”
兩處體貼到極致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皆是居高臨下之態。
縱然他心如磐石,也不得不被撬動,黎桑非靖目光一抬,眼底的不逞一閃而過,兩臂抬起,雙袖一闔,拳頭相抱的力氣足以一拳打死一頭猛虎:“微臣!謝陛下體恤!謝皇姑祖母垂憐!”
一番拜謝之後,三言兩語遂請了辭,當太皇太後滿是熱情地說要留自己共進午食時,他的臉上堆滿了婉言推辭的笑容。
但黎桑非靖臉上的那場暴風雨來得簡直不要太快,隻不過是轉身之際,便換了個人。
海姑姑手起珠簾,那一襲頎長的身影飛快而出,投入了一片光亮之中。
此時園子裏,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