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一飯之恩千刀報(四)
眾人早已唏噓不已,口中的髒水滿天飛。
聽著耳畔一陣陣冷笑聲,白餌的心跳有那麽幾瞬,幾乎是靜止的,火一般的炙熱從臉頰一直燒得耳根,然後衝向血液,但她一雙眼睛和一顆心髒,卻冷到了冰點。
“佛門重地竟做下這等不潔之事,這是對我佛的大不敬!”
佛門前嚴肅審案,竟成了他跳梁小醜的把戲!
唐長老飛快地撥著身前的佛珠,眼中滿是震怒。
“冤枉好人的是你們,要我們自證的也是你們,此刻又說我們做錯了,難道你佛門就是一個黑白不分、顛倒乾坤的地方嗎?”
被這些死禿驢弄得著實有些不悅,將離身後的拳頭一緊,掙開了麻繩的桎梏,活了活雙手,滿臉皆是冷漠之色。
“你——”
髒了淨地,又汙蔑佛門!
唐長老當即氣得有些顫抖,整個身子轟然倒退了半步。
孫長老立即將他扶住,同時飛起嚴厲的目光,朝外喊。
“還不快把他抓住!”
將離正想替白餌鬆綁,抓他們的幾個人旋即衝了上來,被他的眼神一震,卻有些畏葸不前。
唐長老順了幾口氣,立住了身子,緩緩開口道:“既然佛門難斷人間事,那便隻有請教官府的人了。”
然後,喚來人,“速速去請金明寺十裏外的皇家士兵。”
聞言,白餌心中不免為之一震。
眼下風人四處肆虐,這官府早已分不清是風人的了,還是仇人的了,若是此事傳到風人的耳中,解決此事的唯一辦法,那便是一刀兩斷了。
到時候死得不光是他們,其他鬧事的難民也不會幸免,秦淮數千人最後一片安身之地——金明寺也將被風人踐踏。
何況,她和將離原本就是逃犯之身,如果這件事越鬧越大,一旦二人的身份暴露,恐怕不是死那麽簡單了!
這一點,將離似乎提前預知,他旋即喊:“且慢——”
“事到如今,難道你們還不能還我二人的清白麽?”
聽此,孫長老不禁冷笑了一聲,繼而朝他斬釘截鐵道。
“清白?你什麽清白?一兩句汙言穢語就想要求得清白?你當我寺是那山下的勾欄瓦舍不成?暫且拋開香火錢一案不說,偷盜後院一事恐怕如今已是鐵證如山了吧!”
“施主,你哪裏來的清白啊!”
最後一句,說足了諷刺。
“你——”
將離頓時勃然大怒,咬牙切齒的聲音嘶嘶作響。
好一個尖牙利嘴的禿驢,方才還冠冕堂皇地說著“大度”二字,此刻倒如那鄉野村夫,極盡尖酸刻薄!
白餌推開將離,上前一步,朝唐長老道。
“不用請官兵!這件事已經水落石出。後院的香料是我們偷的,我們認,香火錢卻另有其人,也許是內鬼,也許是在場的其他人!偷盜後院要怎麽罰,唐長老隻管發話,我二人絕無怨言!”
她這決絕之言,頓時攪得人心惶惶,連同孫長老在內的所有僧人,以及在場的難民,開始變得不安定了。
“有內鬼?難道惡賊真的另有其人?”
“不是他們,還會是誰啊,再這麽查下去,何時才能抓出凶手啊,抓不出凶手,金明寺就不肯開糧倉,不開糧倉大夥兒都得餓死!”
“就是啊,再不施粥,大家都得餓死。”
見狀,有人徹底沒有耐心了,起哄。
“我看也別查了,眼下根本沒有其他線索,在場幾百個人,幾百張嘴,幾千隻耳朵,要真能有其他線索,凶手早就出來了。目前隻有他二人的嫌疑最大,我看,將他二人趁早懲治得了!”
“對啊!長老,把他們抓起來,懲治了吧,大家沒有那麽多時間再等下去了!懲治了吧!”
半數的人呼聲如潮,哀求斷案。
白餌頓時有些驚悸,常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就怕這悠悠眾口!縱然她可全力自證,又怎抵得過眾口鑠金!
她回過頭,慢慢回望整個人群,第一次覺得人心如此醜惡,為了讓寺裏早些開倉放糧,不惜將他二人當做真凶!災難麵前,人人都求自保,自私自利之心,暴露得巨細無遺!
怨他們無情,怨他們醜惡,又有何用?
這樣的事,她見得還少嗎?
但不得不承認,如此浩蕩的場麵,她還是第一次見!
她恨啊,恨隻恨風人將他們仇族人一個個逼得走投無路,最後隻能自相殘殺!
“你們住嘴,住嘴……”
場麵一度混亂,再也不是將離一個眼神便能控製的事了,更不是他一副拳頭便能解決的事了。
隻是,難以想象的是,一個素來沉著冷靜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情緒竟然也失控了。
她無措的目光,在人群裏緩緩掃過,心髒登時一緊,有幾分跳痛!
她的眼神呆滯了!
並非承受不住眾人的冤枉聲而痛得不能自已,還有一種更恐怖的東西,在一瞬間,刀子一般,戳進了她的心髒!
她發現,在那些起哄的人群中,不乏昨日同她分食狼肉的難民!
起初,是兩個!再後來——
三個,四個,五個.……八個!
十五……二十一……
她繃著神經,默默數著,心髒已然劃開了一個長長的口子,有血從裏頭開始緩緩流了出來。
為什麽會這樣?她在心裏質問,一遍一遍地。
唐長老沉思的目光抬起,暗自歎了一口氣,心想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著實有些犯難了,若輕易放了他二人,恐難以服眾,此案也沒了線索;若輕易定了他二人的罪,又恐冤枉無辜。
正當牽腸百轉之時,人群裏忽然傳出了一聲尖叫!
激烈的呼喊聲,斷斷續續地落下,細細碎碎的聲音飄起。
“怎麽了?怎麽了.……”
白餌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抬頭循聲望去。
“寶兒——,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啊!”
一位麵黃枯瘦的婦人登時跪倒在地,猛地從地上抱起了昏厥的孩子,搖著孩子的身子,驚慌失措地詢問著。
孩子麵色蒼白,眼睛有些睜不開,任何動作都顯得極其無力。那皸裂的嘴唇艱難地撕扯開,流出幾字,宛若唇語。
“阿娘,我肚子好痛,好痛……”
“好好的怎麽會肚子痛呢?”婦人看著自己懷裏正痛苦掙紮著的孩子,朝天瘋了似地嘶喊:“救命啊——”
豆大的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眼眶崩落,悲天憫人的嘶喊聲如轟然敲響的磬鍾,在天際回響,震人心扉!
白餌同眾人一樣,揪著心走近去探,那孩子,太眼熟了!
“哎呀宋大娘!你家小寶兒是不是昨天也吃了那對男女的狼肉啊!我就說那狼肉被他們下了毒吧!你們還不信!”
說話的人,是方才的尖嘴婦人,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拉著身邊的人,一個勁地揭發他二人的蛇蠍心腸。
不,不是。
白餌想要上前說些什麽,喉嚨一時間卻被什麽堵住了似的,發聲無力,那大概是恐懼的魔爪掐死了她的聲帶!
“那狼肉真的有毒啊!天啊!”
場麵忽然混亂不堪,寺裏的僧人一個接著一個衝了下去救援,爭相觀望的人一個比一個擠得激烈,嘴裏還念念有詞。
隻覺得手心忽然一緊!她驚慌地回過頭,將離急切的眼神,驟然對上了她眼中的遲疑——
“跟我走!”
他們沒有時間陷在這種於事無補的爭端中!
他們得離開了!
白餌搖搖頭,麵色有些難看。
她連死都不怕,豈會怕滿城的流言蜚語?
她隻想得到一個真相,得到一個答案,一個直擊心靈的答案!
“不能走!”
千百隻眼睛,嫉惡如仇,如淩厲的刀光,悄然掃過——
“抓住殺人凶手!抓住竊賊!不要讓他們跑了!”
隻不過一兩個彈指,二人便被圍得水泄不通,刀棒齊齊落下,堵得他們無處可逃!
難民紛紛退避,讓出一條救援道路,昏死過去的孩子被僧人飛快地抬入殿中。
人影婆娑,他二人甚至沒能看清孩子的臉。
困惑的眼中,孩子的娘親忽然從他們身邊經過,停下來指著他二人的鼻子,劈頭蓋臉地謾罵。
“若我家寶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會殺了你們!”
口中的唾沫剛剛飛落,轉瞬,泣下如雨。
隻見她像個瘋子一樣撲向兩位長老,扒著僧衣,苦苦哀求著。
“長老啊,一定要為我家孩子做主啊!”
一番鬼哭神嚎、捶拍胸膛後,追著僧人的步子,衝進了殿中。“寶兒——”
“諸位,現在這兩個人不但盜竊了金明寺,而且還在狼肉裏下毒企圖毒害咱們!咱們絕不能放過他們!”
有人衝出人群聲嘶力竭。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昨日同他二人分食狼肉之人!
他叫周寄善,走路有些跛,因為,他說過,前不久他被狼人的狼騎咬傷了後腿,他也說過,他的老母親為了掩護自己逃脫狼人的追蹤,死在了狼人的刀下,他被逼無奈,才上了山。
白餌記得,她記得他的臉,每一位昨天同她分食狼肉的難民,她都清楚地記得!
雖然不知道有些人叫什麽名字,但她記得他們的模樣,因為,那時的他們,看起來格外親切,就像家人那樣,她無不被他們每一個人的遭遇感到難過、同情。
那種患難與共的樂趣,讓她覺得,眼前的處境一點也不苦,反倒是甜的,就像交到他們手裏的那塊狼肉一樣,真的好甜。
“絕不能放過他們!害人精——”
“人麵獸心的害人精!敢做不敢認的竊賊!”
咬緊牙關,她驟然衝開那些壓在她身上的棍棒,高高揚起頭,撕聲喊道:“我說過——,狼肉無毒!”
驟然撕起的聲音,似一道閃電,劃破長空。
接踵而來的,是滾滾悶雷。
“如果沒毒,人家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怎麽會突然昏倒!”
“對啊——”
“就是他們下的毒!他們就是披著狼皮的害人精!”
“害人精——”
……
這個世上,殺人的方法有千千萬萬種,殺人的道理便有千千萬萬條,他們若一心要你死,是不會跟你講什麽道理的。
她拋開了手上已經被掙開的麻繩,忘乎所以地朝前走了幾步,眼神執著,目標很明確,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休要輕舉妄動!”
舉刀的難民在她身後厲斥了一聲,警告她莫要再走下去。
“白餌!”
他輕喚一聲,一雙擔憂的眸子裏,她一席背影顯得十分落寞,全然不知她要做什麽。雖看不清她此刻的臉,但他可以想象出,那一定是一張嫉惡如仇、冷若冰山的臉。
他竭力嘶吼了一聲,正欲掙開壓在脖子上的束縛,她卻忽然朝後支出半隻手。
於無聲處,仿佛在提醒自己,不要反抗,也不要靠近。
耳畔有人在聲聲嘶喊,趕緊將她抓住,否則,她就會逃掉,她會衝出去危害其他人!
再三警告已是無用,由不得她肆無忌憚地走下去,幾個持刀的難民驟然衝上前去——
鋥亮的鋼刀在灰白的天空劃過一道道閃電的弧度,精銳的鋒芒正一寸寸朝她逼近!
“白餌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