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歸家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響徹郊野,驚起林間倦鳥無數。
吳茱兒手持短刃插在那王婆子的心窩,刀尖堪堪沒入半寸,有血滲出,一隻大手從她背後繞過肩頭,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一刹那止住了殺勢。
“有膽子殺人,你也不是無可救藥,”太史擎立在她身後,睥睨了一眼那個暈死過去的惡婆子,低頭湊到她耳邊提醒道:“不過你想好了嗎,殺了她,你可就回不去了。”
吳茱兒將所有的勇氣都孤注一擲在了這一刀子上,她完全沒有考慮過殺人之後的下場,耳中傳來這樣一句話,頃刻間就讓她三魂歸竅,勇氣告竭,她一個哆嗦,鬆開了凶器。
那一柄短刃並未刺入多深,沒了支撐就掉落下來,太史擎鬆開她向前一步,腳尖挑起短刃,當空接住,抬腿收入靴中,而後回頭對她道:
“殺人再簡單不過,難的是你能不能承擔後果。”
吳茱兒臉色蒼白地後退了兩步,連連搖頭。王婆子和甲二的確該死,她將他們殺掉確是報了仇,可是正如他所說,她根本無法承擔後果。
“我還要找到我阿爺,我還要回家去,還要陪月娘一塊兒進京,我……我不能殺人。”
“那你今後做人就長點兒心眼,不要隨隨便便相信別人的話。既然害不了人,就千萬防著別人害你。再有下回,我看誰來救你的小命。”
太史擎訓斥出聲,他目的達到,總算是痛快了。他生平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軟弱可欺之人,所以叫她吃這一回教訓,就記得一輩子。
挨了凶,吳茱兒低著頭,乖乖應和:“大俠教訓的是,我長記性了。”
“哼。”太史擎順了氣兒,指著那兩個該殺的騙子,問她:“你說吧,該怎麽處置他們。”
王婆子是真地嚇暈了過去,甲二則是裝暈,兩人倒吊了這半晌,滿臉充血,著實嚇人。
吳茱兒沈著臉走上前,先是搜了他們的身,找出來她那一千兩銀票,兩手遞到太史擎麵前,道:“大俠救我性命,又幫我擒拿仇人,無以為報,我隻有這一千兩銀子,請大俠收下。”
太史擎看著她手上皺巴巴的一疊錢鈔,屈起手指敲在她腦門上,沒好臉道:“才剛教你要多個心眼,一扭頭就忘了,你把錢都給了我,讓你們一家三口都去喝西北風麽?還不快把銀票收好!”
吳茱兒吃痛一記,縮起腦袋,一邊聽話地將銀票揣進懷裏,一邊暗暗道:她一開始錯怪他了,原來他不是個色鬼,而是個頂頂好的大好人!
“大俠幫我把他們放下來吧,這樣吊一夜他們肯定會死的,”她道,不等他又訓她,便指著旁邊一棵細一點的樹道:
“把他們捆在那棵樹上,夜裏有野狼野狗吃了他們,想必連骨頭都不會剩下,他們這樣一死,就不算是我殺的。等我回到江寧,就說他們騙了我的銀票逃跑了,就算報到官府,也找不見他們的屍首,更與我不相幹了。”
這話聽起來煞是耳熟,不就是先前王婆子和甲二把她捆起來扔進坑裏編的話麽。
妄想著裝死能夠逃過一劫的甲二,聽見這番話,忍不住瑟瑟發抖起來。
太史擎看到吳茱兒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勾起嘴角,十分配合地揮劍斬斷了他們腳脖子上係的腰帶,兩人身體撲通撲通摔落在地上,王婆子沒醒,甲二卻是裝不下去了,身體縮成一團蝦米,哆哆嗦嗦地衝著眼前的人影磕頭討饒。
“姑奶奶饒命,大俠饒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吳茱兒上前又狠狠踹了他一腳,惡聲惡氣道:“你們險些害死我一家三口,我若輕易饒了你們,回頭再叫你們害人嗎?”
她雖然不會真地讓他們喂狼,但也不會就這麽放過他們。
壞人就該有報應!……
吳茱兒跟在太史擎身後從林子裏摸到路上,已是傍晚。句容縣是去不成了,這會兒城門都關了。
“我阿爺瘸著一條腿兒,能上哪兒去呢。”吳茱兒憂心忡忡,她從王婆子和甲二口中得知吳老爹已經從牢裏放出來了,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你現在回家去,說不定老人家已經回去了。”太史擎還在扮大俠,不能明著告訴她吳老爹沒事,隻能騙她先回家。
“說的也是,我阿爺最聰明,沒準兒已經回家了。”吳茱兒點點頭,盡量往好處想。
“.……”能教出這麽個呆瓜,還敢說聰明。
“走吧,我送你回去。”太史擎看著前方昏暗無人的小徑說道。
想著郊外隨時都有野狼出沒,吳茱兒沒敢逞能說要一個人回去,不好意思道:“又要麻煩你了,耽擱了你的正事,不要緊吧?”
她還記得他說是路過此地辦事的。
“無妨。”太史擎走在前麵開路,心想:他的正事,就是看牢了她這個呆瓜,弄清楚為什麽他的音癡遇上她的笛聲就好了。
月亮藏進烏雲裏,路黑的看不見腳下。她步子小,他步子大,為了攆上他,她絆倒了兩回,悶不吭聲爬起來再追上,等到她第三次摔了跟鬥,他總算忍不住回頭了,摘下來腰上的佩劍,將一端遞到她手中。
“抓好。”
“哦。”
吳茱兒聽話地握住了劍鞘,被他牽著一頭往前走。這一回,他放慢了步調,她再也沒摔著。遠方時不時傳來一陣狗吠狼嚎,她偷偷瞧著前麵一束高大的人影,卻是不怕了。
走啊走啊,不知過了多久,前麵不遠處看見了星星點點的光亮,就快到鎮子上。
太史擎停下腳步,轉身對她道:“就送你到這裏,回家去吧。”
吳茱兒手心一空,劍鞘被他抽走,抬頭看他,這時月亮在天上露了頭,她隻看見他鬥笠垂下的黑紗,看不見他長得什麽模樣。
“敢問大俠尊姓大名,將來我好報答。”她問地小心翼翼,怕他不肯說。
“一點小事,誰要你報答,回去吧。”
太史擎說罷,就看見她垮下小臉,難掩沮喪,可憐兮兮地低著頭,隻不肯走。
“.……江湖上人稱我‘鬼太白’。”他按下羞恥心,說出這個稱號。
怪他年輕氣盛,三年前在清水寨一怒之下殺了一窩惡鬼,一時暢快,便以劍在山壁上鑿出一首《俠客行》,根本沒想到後果。結果被幾個無良的說書人胡扯亂談,給他取了這麽個不倫不類的名號,說他是太白鬼魂仗劍夜遊。
後來傳到他耳朵裏,他夜間再去辦事,故意放走幾個惡人,當麵念一句名號——“吾是三更追命人,隻殺世間作惡鬼。”就是要讓他們傳出去,追命人總比鬼太白好聽些吧。
可那些混蛋們根本聽不懂人話,就是認準了“鬼太白”這個諢名!
可惡。
“鬼、太白?”吳茱兒大字不識幾個,別指望她知道詩仙太白是誰。隻能憑自己理解,鬼太白的意思大概就是一隻很白的鬼吧。
太史擎看她一眼就知道她腦子裏想什麽,冷哼一聲,抱著劍轉身背對著她,沒好氣地攆她:“快回家。”
吳茱兒衝著他背後又鞠了一躬,“多謝你了,鬼大俠。”
說完她就扭頭往家跑,月亮照著路,她一口氣跑到鎮子門口的石牌底下,回頭望一望遠處,那道鬼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該不會真地是隻鬼吧,不對呀,那天晚上我摸到他的手了,是熱乎乎的呢。”吳茱兒心裏泛著嘀咕,一路跑回了家。
小院兒門虛掩著,裏麵一團昏黃,吳茱兒氣喘籲籲地推開門,聽到屋裏頭傳來一陣再熟悉不過的咳嗽聲,遲愣了一下,而後衝了進去——
“阿爺!”
屋裏頭,吳老爹坐在床上,另一側躺著醒來不久的吳婆婆,老兩口蓋著一條薄被子,聽到喊叫,扭頭看見灰頭土臉闖進來的吳茱兒,一家三口瞬間紅了眼眶。
床邊的小板凳上坐著一個童子,包子臉,笑露一口豁牙:“吳娘子,你可算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