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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帝國之路 第597章 楊嗣昌二

  楊嗣昌的視線雖然掃過了麵前的文件,但是他的心思卻沒有完全放在崇禎所說的提議上。誠然,以這種方式打入衛拉特部族的內部,用政治上的策略消化衛拉特部族,對於大明來說是一種代價極小的邊疆拓展政策。


  但是楊嗣昌的誌向卻並不在此,他思前想後了許久,方才對著皇帝說道:“陛下所言,的確是我大明打入北疆的一個好機會,但是臣以為,如今我大明之憂在內而不在外。


  如果不能梳理好內部的分歧,穩定住地方上的形勢,即便我們能夠掌握住衛拉特部和漠北蒙古,也一樣會丟失這些地方的。


  今夏南京蝗災。兩京及山東、山西、陝西、上海、江蘇、浙江、安徽、河南、海南皆有旱情和蝗情。江西、廣東、廣西、貴州又有大水。湖南入冬以來大寒大凍,多地有凍死者。如果不是陛下自登基以來便大興南北水利,則今年水旱之災情必將嚴重數倍。


  臣以為,在這樣的年景下,朝廷應將精力和資源用於國內,而不再是繼續向外拓展,北疆之地,衛拉特及漠北諸部,待大明休養生息之後再做圖謀也不遲啊,陛下何必於此時將力量用之於外,而令國內百姓不安呢?”


  對於楊嗣昌的執著,朱由檢也有些頭疼。雖說大明的商品經濟已經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階段,但這個時代的上層精英依舊沒能總結出一套新的經濟理念來。


  即便崇禎通過社會調查拚湊出了國富論,將資本的概念引入了大明,但是對於大多數讀書人來說,他們依舊固執的把小農經濟當做了社會穩定的基石,天然的厭惡重商主義對小農經濟造成的破壞。


  這種厭惡不是出於自身的理性思考,而是他們從小培養出來的三觀受到了新事物的挑戰,讓他們難以理解自己的思想和觀念已經被時代所淘汰。


  也許會有那麽一小部分人敢於拋棄過往的舊觀念和舊學問,投身到新時代的潮流中去,重新去塑造自己的三觀。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他們既沒有這個勇氣,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好比有人從小信仰社會主義,服從了國家的分配在企業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和大半的人生。可突然之間,兩代工人努力奮鬥從無到有建設的工廠突然變成了資不抵債的國家負擔,這些工人過去創造的價值一夜歸零,而他們則被輿論攻擊為一群被國家養活的米蟲。


  人到中年而被下崗,過去在崗位上磨煉出來的技藝變成了一文不值的東西。這個時候要求他們和年輕人一樣重新開始,按照新時代的觀念從頭學習生活,又有幾人能夠爬出這樣的泥潭呢。


  王朝末世的改革之所以鮮有成功,最大的障礙就在於此。舊有的支持者因為改革而利益受損感到失落,而改革的受益者卻依然還嫌棄改革的政策過於緩和,總想著能夠進一步推動改革的前進速度,將舊時代的一切都埋葬。


  推動改革的速度進程,就是在改革派和守舊派之間走鋼絲,每走一步都需要找到新的平衡點,否則也許大家都會掉落深淵,用鮮血和頭顱來捍衛自己的價值觀念。


  朱由檢一直保守著政治鬥爭的底線,盡量保持不流血的政治鬥爭,這並不是因為他有什麽政治潔癖,而是他根本控製不住掀開了流血鬥爭之後的朝堂局勢。


  他可不認為以這些大明士紳的操守能夠做到隻針對阻礙改革的頑固派,而不是把打擊麵擴大到自己的私敵身上去。在他所了解的明末曆史上,南方士人為了獨攬南明朝堂上的大權,不惜將北方士紳都打成了投敵的奸細。


  而北方士紳為了報複南方士紳,幹脆就真的加入了清軍,為清軍維持地方,征糧服役。因此一旦政治鬥爭開始流血,他要麽就是選邊站,要麽就是被政治鬥爭的雙方所共同敵視,沒人會希望他站到對手那一邊去。


  朱由檢既不想做神授君權的查理一世,更不想成為美國國父路易十六,因此隻能對改革派和守舊派的大臣們說服、說服、再說服。


  雖然他的說服未必能夠改變頑固派的思想,但是對於大多數朝臣來說,他們希望看到的便是朱由檢表現出來的這個態度,來決定他們的行事度量。


  因此朱由檢心中歎了口氣,便對著楊嗣昌說道:“楊卿想必應該知道,去年和今年朝廷之所以能夠度過難關,主要還在於從海外輸入的大量物資。


  如果不是朝廷在海外開辟的糧食生產基地和貿易港口,你覺得這兩年朝廷能夠從何處弄來物資賑濟那些災區的百姓呢?光靠國內的糧食產量,能夠養活受災的百姓嗎?”


  楊嗣昌趕緊說道:“臣並不是說朝廷對於南方海外諸國的經營,朝廷在這些地區投入一元錢,往往能夠收回數倍之利,臣又怎麽會反對朝廷對於這些地方的投入呢。


  臣反對的是向漠北蒙古諸部及北疆衛拉特部的投入,這些地方自古以來就是苦寒之地,除了牛羊之外幾無產出。朝廷在這些地方投入的資金幾乎沒什麽回報,隻是讓一些商人從中牟利而已。


  在我國北方諸省連年受災的狀況下,朝廷是否還有必要向這兩個地區繼續投入?臣以為,即便是恢複過去的市賞,也比目前對這兩地方的投入要節約的多。


  光是修建從豐鎮到烏蘭巴托的鐵路,和修建烏蘭巴托、烏魯木齊等城鎮的耗費,就已經足夠讓這些部族安靜上幾十年了。國家的財政雖然有所好轉,但是這樣的負擔依然需要向百姓借取大量的國債,臣擔心今後朝廷是否能夠正常的還本償息呢?要是出了什麽岔子,國家頃刻之間恐怕就要大亂了。”


  連楊嗣昌這樣極度關注國內事務的大臣,都已經將南方的海外屬地當成了自家之物,對於朱由檢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消息,起碼他知道就算是再頑固的官員,在利益麵前還是能夠有所改變的。


  登基十一年,對於已經基本控製朝局的崇禎來說,一個鬥而不破的政局顯然是最有利於鞏固他的統治的。在這樣的形勢下,言辭的力量顯然比刀劍更為有力。


  朱由檢心中稍稍鬆懈了一些,對著楊嗣昌提出了問題:“楊卿以為,當朝廷遇到危難時,究竟是一直享受朝廷給予好處的人忠誠於朝廷,還是那些被朝廷欠債的人更忠誠於朝廷?”


  “這…臣以為應當是那些深受國恩的人更忠誠朝廷吧。”楊嗣昌猶豫了下,對著皇帝回道。


  朱由檢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危難之際,願意和朝廷共度難關的,一定是那些被朝廷所虧欠的人。就好像民間商人之間,商人們更願意借錢給欠錢給自己的商人,而不是那些曾經借錢給自己的商人。


  對於前者,商人想到的是不能讓之前借出的錢打了水漂。對於後者,商人擔心的則是對方能否翻身還錢。


  朝廷和百姓之間的關係也是差相仿佛,百姓越是對朝廷有信心,便越是敢於將自己的積蓄換成國家的債券,而手中的國家債券越多,百姓便越是不希望國家倒下。


  而那些越是對朝廷沒有信心的百姓,便越是不會購買國家的債券,而是更換成黃金、白銀儲備起來,以防止王朝更替時自己的財物受損。


  所以,朝廷向百姓借錢不是問題,借不到錢才是大問題。現在我們損失的不過是利息,否則我們損失的便是民心。


  至於漠北、北疆等地的蒙古部族,如果我們不去關心他們,他們難道就會乖乖的呆在草原上無所行動嗎?

  楊卿應該很清楚,崇禎二年後金之所以敢繞道承德地區入侵薊州邊牆,不正是我們對於關門36部不夠關心,導致一向是我大明關門屏障的36部變成了後金大軍的向導麽。


  漠北的喀爾喀蒙古、北疆的衛拉特蒙古,現在正處於一個極為衰落的時期。如果我們現在不去關心他們,一旦他們被後金和俄國所拉攏,崇禎二年的故事未必不會重演。


  是的,大明現在很困難,但是我們周邊的遊牧民族顯然比我們更困難。現在我們去關心他們,了解他們,分化他們,直至把他們變成大明的一部分,總好過等他們自由淘汰成一個獨立政權時再去抵抗他們入侵花費的小。


  建州女真給予我們的教訓,難道我們能夠視若無睹嗎?簡單的市賞並不能讓大明深入到蒙古部落的內部去,反而成了這些蒙古部族壯大自己的契機。


  就長遠來看,市賞付出的代價極大而收獲極小,我們顯然有必要改變這一政策,而不是養出第二個建州女真來。


  衛拉特所占據的北疆地區可比喀爾喀蒙古的漠北草原要養人的多,北疆和內地之間又有天山山脈以為阻擋,一旦讓衛拉特諸部變成一個統一的汗國,必然會威脅到大明在哈密和吐魯番的統治。


  沒有了哈密和吐魯番,我們就無法保住南疆地區。失去了南疆,絲綢之路便算是再次斷絕了。沒有了絲綢之路,甘陝地區就無法依靠貿易自救。如果西北地區所有的物資都需要從沿海地區輸入,朝廷的財政難道還能夠維持下去嗎?”


  楊嗣昌默默無言,和皇帝對坐了片刻之後,終於拿起了崇禎給予的文件起身告退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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