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帝國之路 第405章 誰才有罪?
劉朝餘手執一隻狼毫墨筆靜默了片刻,便動手在一方上好的玉版宣上一氣嗬成的寫下了數十字。他剛剛將手中的毛筆放下,身邊的清客吳有會便忍不住大聲稱讚了起來,“東翁這一筆草書,已經深得《急就章》的個中三味了,也隻有陛下這首《沁園春·雪》才值得東翁親自動筆啊。可是東翁為何隻寫了這上半闕?這若是寫全了,當可留給子孫以為傳家寶了啊。”
從丫鬟那裏接過了熱毛巾擦幹淨了手之後,劉朝餘剛剛寫字時的精氣神才徹底散去,變成了一位尋常可見的老人,他一邊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一邊則微笑著說道:“用之傳家,上半闕已經足夠了。下半闕哪是吾家可以承受的,當為子孫惜福啊。”
吳有會頓時醒悟了過來,他馬上輕輕拍了自己嘴皮子幾下,方才忙不迭的道歉道:“一時被東翁的書法所惑,小人倒是得意忘形了…”
劉朝餘正和清客評判自己的書法之時,突然便有人闖進了他的書房,這讓劉朝餘嚇了一跳,抬頭方才看到闖進來的是自己的三兒子。看著他臉上張皇失措的神情,劉朝餘也不由有些焦急的問道:“怎麽回事?外麵是出了什麽事麽?”
劉宏智趕緊匆忙回道:“王家小妹來了,現在就在府門外,大哥不肯放他進來,還請父親救小妹一救…”
劉朝餘臉色頓時微變,好半天才冷冷說道:“他們王家自己造孽,難不成還想把我家也牽連進去不成?”
看到父親動怒,劉宏智雖然感覺透不過氣來,但是想到府門外的王家小妹,不由又咬牙說道:“這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孩兒本就在和王家小妹正在談論親事,為何不能就此成親,也能把小妹庇護下來。”
劉朝餘看著兒子的臉色更為不善的訓斥道:“王栢峰自持和錢牧齋有世家之交,不肯聽我之勸,非要跟著別人去同朝廷作對。如今連錢牧齋都不肯為他出聲,我家一區區鄉紳,有什麽能力去庇護一罪人之後?
崔呈秀一出手就是絕戶計,把這些對抗朝廷的士紳都打成了策應後金出兵的內奸,現在陛下在外遲遲不歸,內閣諸位閣老一聲不發,滿朝文武有哪個敢為這些人求情的?別人家遇到這種事連躲都躲不及,你倒好,一口一個王家小妹,想要拚了命的湊上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這身子骨扛的下來嗎?
你王家小妹的命是命,你父母、你兄弟姐妹、你侄子外甥的命就不是命了?給我跪下,你們都給我看著他,讓他跪足三炷香,香沒有燃盡之前,誰也不許放他出去…”
劉朝餘怒氣衝衝的從跪下的兒子身邊走了出去,隨即便有人把書房的門給關了起來,隻剩下了一個孤零零跪在房內的劉宏智。
劉府門外,王芷若平靜的坐在一輛油壁馬車之內,靜靜的看著自己的奶媽不斷上前,和劉府的門子交涉著,但對方始終不肯打開府門,隻是一味搖頭。
劉府所在的地方是河間府吳橋縣西南的劉家莊,這莊內都是劉家的族人。劉府正居於莊子的正中心,一座大院占去了莊子近四分之一的麵積。
王芷若已經注意到,自從劉府拒絕她們進入自家宅院之後,劉府前的這條長街頓時就冷清了下來,似乎她們已經成了不受待見的瘟神一般。
王芷若的左手緊緊的握著一塊用來壓住裙琚的青玉佩,在不自覺的用力下,玉佩已經深深的給她的手掌留下了一道痕跡。可手上的痛楚並沒有讓她心裏所感受到的屈辱減去半分,王芷若此刻不由深恨起了推動土地改革的崔呈秀,還有自己那個貪心不足的父親來了。
就在她滿懷怨恨的時候,一陣馬蹄聲又出現在了街頭,王芷若的奶娘趕緊跑回到馬車邊上守護著自己的主子,而劉府的門子則順勢溜進了小門,隻留了一道縫隙觀察著外麵的狀況。
王芷若的奶媽和車夫看到轉進長街來的是兩輛馬車而不是官兵,方才鬆了口氣。這兩輛馬車同樣在劉府門前停了下來,從第一輛馬車上下來的年輕人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停在自家門前的馬車,便打算走上台階去敲門去了。
不過他才起步,便聽到後麵傳來了一個柔婉的女聲喊住了他,“劉家二哥,小妹這邊有禮了。”
劉宏文下意識的轉過了身去,看到攔在自家府門前的馬車上下來了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他腦子裏轉了許久,才有些不確定的問道:“是王家小妹芷若嗎?”
王芷若在奶媽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對著劉宏文福了一禮,方才有些張惶的哀求道:“二哥救我。”
劉宏文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的說道:“起來,起來說話,究竟出了什麽事?世伯、世兄他們沒有陪你過來嗎?”
王芷若三言兩語的就把自家發生的變故簡單的對這位世兄說了一遍,還沒有等她抬起頭來,便聽到了一個陌生男子的沉厚聲音說道:“王氏固有其罪,不過說到謀逆就有些牽強了。”
王芷若聽了頓時大怒,也不待看清是誰說話,便出聲反駁道:“我家拿著真金白銀賣的田地,如何就有罪了?崔呈秀一介閹黨餘孽,貪贓枉法尚且無事,現在借著邀寵陛下複起,以土地改革之名,掠取民財,殘虐士紳。小女子倒要請問路邊君子一句,士紳何辜,該受此罪?”
夏允彝倒是一時說不出話來了,麵前的少女容貌清麗,又是這樁案子的苦主,他也的確拿不出大道理來責備對方。
站在夏允彝身邊的劉宏文頓時有些緊張了起來,一邊是自家世交,一邊是京城年青士人的領袖,雙方若是爭執了起來,這結局恐怕都不好看。他正想著從中轉圜時,卻見跟在夏允彝身後的一名十一、二歲少年不忿的上前說道。
“那麽老百姓又有什麽罪,你們這些人家錦衣玉食,家中有什麽缺乏的?為什麽連小民手中賴以糊口的口糧田都要奪走?皇上推行土地改革,不過是想讓天下的老百姓有口飯吃,但你們卻仗著自家有錢搶先買走田地,這難道不是罪過嗎?”
王芷若被堵的說不出話來,看著比這名比自己低一個頭的少年一臉正義的模樣,她突然就感覺有些牙癢。
就在這少女和少年對視的時候,夏允彝不由對著少年責備道:“定國,不得無禮,退後。”他的話音未落,卻從邊上傳來了一陣鼓掌聲,“說的好,這老百姓又有什麽罪過,連自己都養活不了。陛下憐憫百姓,故才想要實施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之策,一群享用國祿的士紳,居然還不及一名童子有見識,豈不可笑麽?”
夏允彝、劉宏文等人轉身看去,卻見從長街另一頭走來了三、四名身穿灰色大衣,帶著一頂熊皮帽子的軍士。夏允彝倒不如何,劉宏文卻有些色變了。
這些穿著雙排扣大衣,同大明服飾相去很遠的軍士,正是曾經的錦衣衛。他們身上的衣服、褲子都是呢絨所製,這種從英國進口的布料之所以不被明人喜愛,就是不適合裁剪成明人的服飾,也太過笨重。
但是如果改製成筆挺的長褲、加裝了黃銅扣子或是鐵質扣子的衣服,不僅可以顯示出身材的挺拔,也便於行動,還極為保暖。當然,普通的明人還無法接受,皇帝對於這種西式軍服的審美,因此這種軍服主要還在軍隊中推行,特別是新軍和錦衣衛中。
至於圓筒狀的熊皮帽子,帽子上別著的盾與劍組成的黃銅徽章,正是代表著這些人錦衣衛的身份。雖然這樣的裝扮不及從前的緹騎威風,但是京城中人反而更為畏懼起了,這些深居簡出的錦衣衛來了。因為隻要他們出動了,便是一場大案,而不再如從前的緹騎,也有可能是出來敲詐勒索的。
看到這些錦衣衛出現,王芷若反而安心了,她知道自己是無路可走了。母親為她設計的唯一一條生路,隨著劉家的閉門不納,也失去了機會。
就在她萬念俱灰之時,夏允彝卻攔在了她身前,臉色陰沉的說道:“你們不像是跟著這位姑娘過來的?倒是早就在這裏等候了?難不成你們故意放她來這裏,就是想要將劉府也一網打盡嗎?”
帶隊的錦衣衛少尉卻不承認道:“怎麽會,我們隻是偶然路過此地,卻發現了一名罪犯家屬。
既然劉府不接受這位姑娘,那麽我們自然是要將她帶回去同父母團聚的,夏先生可是有什麽不同意見嗎?”
夏允彝不得不給一邊的劉宏文使了個眼色,想讓他出麵接下話來,畢竟他同這位少女非親非故,不能為之出頭。
隻是劉宏文卻有些閃躲著夏允彝的目光,正當夏允彝忍耐不住向他說道:“宏文兄,你看…”
“我們劉家一向忠誠於陛下,忠誠於大明,豈能接納一個罪人之女。宏文,帶著夏公子進來,不要怠慢了貴客。”
不知何時,劉府的大門已經打開,劉朝餘站在台階上,對著門外的眾人出聲表明了態度。
錦衣衛帶頭的少尉看著麵前的場景,嘴角不由一撇,似乎在譏笑麵前這些裝模作樣的讀書人。
夏允彝看了一眼心若死灰的少女,終於不忍的轉頭向少尉說道:“如果,我不讓你帶走她,你是不是連我也抓起來?”
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夏允彝身上,這名少尉隻是安靜的看著他數秒,方才說道:“怎麽會,我們錦衣衛監獄的預算也是有限的,不會請不相幹的人進去。
如果夏先生想要留下她,隻要具結擔保就可以。不過這樣的話,一旦我們需要找她問話,而先生你又不知去向的話,就要由你來承擔這個責任了。”
夏允彝沉默了片刻之後,便對著少尉點了點頭說道:“好,我替她擔保…”
王芷若霍的抬頭看向了夏允彝,實在難以相信這位陌生人會出手幫助她。比照起這邊劉府的絕情,王芷若終於忍不住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