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帝國之路 第238章 五鳳樓二
見到英國公的時候,朱由檢略略有些意外。看過了這些卷宗之後的張維賢既沒有露出東窗事發的慌張,也沒有含冤受辱的委屈意思,他的表情很是平靜,同往常一樣向自己見了禮。
崇禎上前扶起了張維賢,對於旁邊桌上的那堆卷宗仿佛視若未睹,還是如平常見麵一般對張維賢噓寒問暖了起來。
聊過了家常之後,朱由檢便轉身對著王承恩等人說道:“你們且下去,讓朕和英國公好好談一談。”
王承恩等人答應了一聲,便低著頭退出了門外,還順手關上了房門。朱由檢這才轉回身來,伸手拍了拍桌上的卷宗問道:“英國公都看完了?”
張維賢沉默了片刻,方才緩緩說道:“回陛下,臣已經差不多看完了。謀害陛下子嗣,這是謀逆大罪,臣以為當重重的治罪。”
朱由檢默默的拍著卷宗一會,才輕輕問道:“抓誰?”
張維賢很是冷靜的說道:“皇親周奎和張之極都應當抓起來審問,似此等謀逆之案,光憑他們自己是謀劃不出來的。”
朱由檢有些意外於對方的決絕,想了一會才說道:“抓了他們,京城的穩定大局也就不複存在了,英國公府在這樣的風口浪尖,又將如何自處呢?”
張維賢毫不猶豫的說道:“陛下的安危就是大明最大的大局,若是陛下的安危出現了問題,大明還有什麽穩定可言?
先祖對大明的一片忠誠熱血,終不能毀滅在不肖子孫手上。我英國公府世受國恩,若是失去了對於陛下的忠誠,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呢?”
朱由檢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張玉和張輔畫像,他選在這裏和張維賢見麵,就是希望給對方一些壓迫感。不過現在看來,受到壓迫的,反而是自己了。
思慮再三,他終於把目光從畫像上轉移到了張維賢身上,“即便是想著河間王的功績,朕也不願意讓英國公府因為這樣一件不確定的事,就此斷絕承繼。
更何況,國公扶立了先皇兄和朕,兩番冊立之功可謂大焉。就算是看在國公的麵上,朕也不忍心讓國公白發人送黑發人。咱們還是說點實際的吧。”
張維賢感覺自己被人緊抓的心髒終於放鬆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總算是賭對了。看到了這些卷宗之後,他便明白了過來,想要讓英國公府逃脫這場劫難,隻有將這案子公開出來。
看在皇後家也牽涉到這場案子裏,他隻能希望皇帝能夠保持理智,看在剛剛為皇帝誕下皇子的皇後分上,能夠出手壓製住這件案子,那麽英國公府也就能夠借機逃出了。
張維賢突然猛烈的咳嗽了起來,他接著咳嗽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之後,方才說道:“陛下所謂的實際是指?”
朱由檢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轉頭向著門口高喊了一聲王德化的名字,很快王德化便拿著一份文件走進了房間,他將文件放在皇帝的手邊之後,又再次退了出去。
朱由檢將手放在文件上,這才開口對張維賢說道:“永寧宮發生了這樣的事件之後,朕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這些人究竟為何要這麽做。
朕想了許久,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們這麽做的原因,就是痛恨朕推行的新政,確切的說,應當是痛恨新政中有關土地的改革部分。
朕登基之初,光是北直隸順天八府之內的耕地,皇莊占了十之二、三,勳貴和權閹占了十之三、四,官紳地主占了十之三、四,小民所占的土地不過十之一、二。
朕改革了皇莊,清退了被侵占的衛所田地,收繳了宮內太監和皇家寺觀的土地,又限製了勳戚的免稅田額。裏外之人可謂是差不多都得罪了。
這案子如果真要查下去,恐怕便是牽出蘿卜帶出了泥,不管是勳戚還是宮內,今後恐怕都不會安寧了。
然而究其根本,這案子就是一群想要保住自家土地,反對朝廷新政的勳戚和太監所為,總是沒錯的了。
朕思考再三之後以為,案子查不查下去倒是其次,首要問題是要先將醞釀這些陰謀詭計的土壤給鏟除了。隻有收繳了這些人手上的土地,他們才會失去玩弄陰謀詭計所需要的資源和人手。
換句話說,朕不需要去一一分辨誰是忠誠於朕或是不忠誠於朕的,朕隻要確保這些人手中沒有足夠的資源和人手反叛於朕就足夠了。”
張維賢自然知道皇帝說的不錯,土地對於勳貴來說,不僅僅是一個穩定的財富來源,更是蓄養忠誠部曲的重要紐帶。不是從小養大的家生子,對於大家族來說是無法被信任的。
正因為這些家奴莊戶一輩子生活在他們的田宅中,主家才能對這些人知根知底,並利用親情和從小培養的權威來驅使他們,而不必擔心這些家奴出賣自己。
比如這次出事的那個管事,就是一個投充的,否則張維賢也就不會被兒子蒙在鼓裏了。
朱由檢將手下的文件推向了英國公一方後說道:“這是居住在北直隸一些勳戚的名單,這些人名下土地最少的,也有一、兩千頃,他們都是勳戚中最為反對新政和糧棉統購政策的對象。
朕希望英國公以查辦謀逆案為名義,讓他們交出自己的土地,除了保留50頃的口糧田。當然,朕也不會白要他們的土地,朕打算仿效宗室基金管理委員會,成立勳舊基金管理委員會。
他們的土地折價購買基金會股份之後,這些資金將會用於實業方麵的投資,他們今後按年支取股息,和每年的田租收入不會相去太遠。”
張維賢心中頓時一涼,股息收入哪怕和田租收入相去不遠,勳貴手中最後那點可憐的資源和力量也要被抹去了。因為田莊可以養人,但是股票可養不了人。
雖說在曆代文臣的不間斷打擊下,勳貴已經差不多成為了吉祥物一般的存在。他們日常最多的活動,不是出現在祭祀中,就是出現在某些招待外藩的宴會上。
但此前勳貴們好歹還掌握著南、北直隸的五軍都督府和京軍,掌握著一部分軍隊的人事任免權力,和對大明軍事行動的發言權。
崇禎登基之後,用總參謀部架空了五軍都督府,把京軍改編成了新軍,剝離了勳貴對於軍隊指揮權力的最後一絲聯係。但皇帝還是讓勳貴家的年輕子弟進入了陸海軍軍校,給了這些勳戚們一絲希望。
隨著新軍成立後,對蒙古察哈爾部,對後金的兩次對戰中,都沒有落入下風。這讓原本已經遠離軍隊的勳舊們又活躍了起來,他們希望能夠重新獲得對於軍隊的指揮權力,好讓自己不被這隻新成立的軍隊體係隔離在外。
想要控製一隻軍隊,光憑借幾個年輕子弟顯然是不足夠的,隻有將忠誠於各家的家奴、家將安排進去,這隻軍隊才會變成自家的親信。這也是一直以來大明軍隊被私人化的常識,各家勳舊對於這種套路不要太熟悉了。
張維賢知道,各家勳舊都在往陸海軍軍校內塞人,就算是自家也不例外。但如果他們的土地和田莊被皇帝給收走了,那些家奴、家丁還能繼續效忠於主家麽?
如果不是身處於這樣的困境之下,作為勳貴們的領袖,張維賢恐怕要第一個站起來反對了。
但是現在麽,他隻能默默的取過文件看了一遍,才以軟弱的口氣說道:“陛下,這些勳家大部分可都是效忠於陛下的忠臣,臣以為他們是絕不會參與到這樣的謀逆罪行當中去的。陛下陡然以此罪加之,逼迫他們拿出土地來,會不會適得其反?讓他們真的開始怨恨陛下了。”
朱由檢側著頭想了想說道:“朕這幾日看史書,倒是看到了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
漢朝時,匈奴有單於曰頭曼,頭曼有子曰冒頓。因頭曼單於偏寵後娶的閼氏,想要立閼氏之子為單於,於是冒頓甚為痛恨其父。
冒頓之後發明了一種響箭,名叫:鳴鏑。他對自己部下下令,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幾日後,冒頓外出行獵,第一次用鳴鏑射向了一頭野豬,有未射之部下皆被斬殺。
又過數日,冒頓以鳴鏑射向了自己的坐騎,有未射之部下又皆被斬殺。再過數日,冒頓以鳴鏑射向自己的妻子,有未射之部下又皆被斬殺。
之後冒頓以鳴鏑射向了頭曼單於的坐騎,敢不跟著射擊的已經寥寥無幾。最後,冒頓再以鳴鏑射向頭曼單於,諸軍未敢有不射之人。
國公你且說說看,這些未曾跟隨冒頓鳴鏑射之的人,他們究竟是不是匈奴的忠臣?”
張維賢茫然若失,不知道如何應對崇禎的問話。朱由檢等待了一下,這才又自問自答的說道:“效忠於大明還是效忠於朕,這並不是一回事。
如果他們真的是朕的忠臣,在朕推出新政時就應該無條件跟從了。他們應當感激朕,感激朕沒有冒頓這麽殘暴。朕已經如此寬厚了,難道他們還想著要再來為難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