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帝國之路 第93章 蠻橫
文華殿的內閣會議室內,朱由檢右手托著下巴,麵無表情的傾聽著,麵前三十餘名官員各自發表著意見。當他接到內閣派出使者傳遞的消息,匆匆的返回了京城之後,朝廷之中就變得熱鬧了起來。
返回京城後的第一天,他聽取了各部官員提出的意見,選擇了在乾清門舉行朝會聽政。召集了在京的官員和宗室、勳戚一起,聽取他們對於慶王檢舉陝西韓、秦兩藩謀反一案。
當慶王親筆書寫的檢舉信件送到京城之後,此前還在為韓、秦兩藩喊冤,認為這是錦衣衛和楊鶴勾結陷害兩名無權無勇的藩王的官員,也很快就失去了聲音。
雖然他們的理智告訴他們,沒有護衛,也沒有得到當地官員軍隊支持的藩王造反,其實和自殺沒有區別。韓王和秦王兩人,既沒有出色的才能,也沒有令封國百姓交口稱讚的名望,更沒有得到朝中某些官員的支持,稍稍有些見識的官員都不能相信,兩人有造反的資本。
如果沒有證據證明兩藩謀反,朝中的官員自然不介意為這案子做一回主,並借此案打擊下越來越活躍的錦衣衛,說不定還能將楊鶴也牽連進案。畢竟國務委員會成立之後,陝西總督的位置可並不亞於六部尚書的位置。
主持一個公道可以一舉三得的獲得這麽多好處,自然就會有官員站出來主持公道。但是,慶王的一封告密信件,頓時將不少官員的這點想法打消了。沒有哪位官員願意同一位藩王去對質,證明他手中的資料是虛假的。
當然還有些官員還是堅持了下去。雖然無法推翻慶王提供的證據,但是他們很快就後退了一步,從為兩藩喊冤,變成了要求援引祖製,減輕兩藩的懲罰力度。這些官員認為,韓王和秦王可以發往中都鳳陽守陵,其他涉案宗室嚴重的也一並送往,但是和謀反案無關的那些宗室,應當還是留在原籍為好。
一些陝西籍貫的官員,原本對於兩藩謀反案一直保持著沉默,但是隨著慶王揭發書信的出現,他們雖然沒有對著兩位藩王落井下石,但是對於將宗室放在原地看管起來的懲罰方案,顯然是大為不滿的。
這些陝西籍貫的官員很快就提出,既然謀逆案屬實,那麽這些宗室就應當依照楊鶴等人的主張,將他們外遷陝西,好讓多次受災的陝西父老,恢複些生氣。
朝會上近千官員的輪番發言,除了讓朱由檢聽了個頭昏腦漲,並沒有讓他聽到多少有意義的言論。因此第二日,朱由檢便將會議場地挪到了文華殿,將中低階官員都排除了在外,隻留下內閣和六部高級官員,還有福王和蜀王、豐城侯幾位,人數還不到40。
剔除了那些口無遮攔,又極有功利心的中低階官員之後,文華殿內參與會議的官員們,終於表現的矜持了些。即便這些官員之間也有衝突,但是他們在皇帝麵前總算是保住了自己的個人素質。
不過即便是這樣,這場爭論也已經持續了兩日,在場的官員們分成了三個立場。人數最多的一方,還是南方出身的官員和藩王、勳戚。他們的主張就是,兩位藩王謀反的事太過蹊蹺,還是應當再派人下去體察。
此外便是,哪怕藩王謀反一事真的屬實,看在他們身體裏流淌著太祖的血脈,也應當從輕發落。而那些宗室在陝西生活了一輩子,現在因為一個沒有查清楚的罪名,就要將他們遷移出陝西,同樣也是不大合適的。
人數最少的一部分,還是陝西籍貫的官員,還夾雜著韓爌等兩位山西官員。他們認為,兩藩和宗室犯的罪應當輕判。但他們同樣也認為,陝西境內的藩王宗室能夠遷移出陝西的話,對於屢屢受災的陝西百姓來說,無疑是極大的善政。
人數居於兩者之間的中立派,則一直等待著皇帝的表態。看似默不出聲的中立派中,其實也分成了兩個部分,一些人是想要跟隨崇禎的立場進行發言,還有些人則是想看一看皇帝的立場再來決定自己的發言。
足足忍耐了這些官員爭吵了三日的朱由檢,聽到劉宗周再次提道:“…事在周禮:一曰議親之辟,謂是王宗室有罪也;二曰議故之辟,謂與王故舊也;三曰議賢之辟,謂有德行者也;四曰議能之辟,謂有道藝者也;五曰議功之辟,謂有大勳立功者也;六曰議貴之辟,謂貴者犯罪,即大夫以上也;七曰議勤之辟,謂憔悴憂國也;八曰議賓之辟,謂所不臣者…”
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說道:“先生所說的八議,朕已經知道了。按照周禮,這八議,就是議親、議貴…歸根結底,不就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各位先生和諸愛卿,是不是也都這麽看?”
劉宗周雖然住了口,但臉色卻甚是平淡。不管皇帝也好,還是那些想要處罰宗藩的官員也好,終究還是越不過聖賢大道去的。畢竟,這八議不僅僅是保護了宗室親貴的特權,同樣也是保護了士大夫們的特權,哪怕這些官員再怎麽痛恨宗藩,也不會在這一點上提出反對意見,否則便是將自己置於全體士大夫們的公敵位置上去了,大明朝除了一個海剛峰之外,還沒出過第二個這樣的奇葩。
隨著崇禎直白的將劉宗周反複強調的重點指出之後,除了刑部尚書袁可立和總參謀部總長孫承宗臉色不變之外,其他官員都支支吾吾的承認了皇帝的這個說法。
看著下麵這群試圖以沉默將這個場麵混過去的官員,朱由檢不由冷笑著說道:“諸位的聖賢書真是讀的不錯啊,倘使我太祖高皇帝複生於地下,聽到諸位替這些忤逆不孝之子孫開脫,玷汙了他的名聲,恐怕得再氣死過去一次。”
聽到崇禎這麽大的帽子扣下來,殿內的官員都是臉色大變,紛紛跪下向皇帝自我辯解道:“太祖神武之姿,掃蕩群寇,平定天下,開我大明一朝之基。臣等欽佩莫名,對於太祖隻有尊重敬仰之心,怎麽敢出言玷汙太祖的名聲。
正因為臣等敬畏於太祖功業,所以才不敢將刑罰加於傳承太祖血脈的親藩宗室身上,臣等忠誠於大明之心,天日可鑒,還請陛下明察。”
由剛開始的七嘴八舌,到後來的眾口同聲,看著下麵跪著的一片官員,朱由檢算是明白什麽叫做孤家寡人的意思了。
不過他既然已經開了頭,自然也就沒有打算就此退縮。如果不能破開,“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條大明官員心裏的潛規則,他就無法對宗室、勳戚和士紳階層動手,土地改革也就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朱由檢也知道,若是和這些官員辯論經義,來否定這條潛規則,估計下麵隨便找個人出來,都能將他辯的啞口無言。因此,他便毫不猶豫的抬出了太祖朱元璋來打壓這些官員。
“…元之臣子,不遵祖訓,廢壞綱常…夫人君者,斯民之宗主;朝廷者,天下之根本…使我中國之民,死者肝腦塗地,生者骨肉不相保…驅逐胡虜,恢複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朱由檢一口氣背出了大半篇《諭中原檄》,下跪的眾人正若有所思的時候,朱由檢已經怒不可遏的說道。
“我太祖高皇帝,本淮右一布衣,因北元暴虐,見生民離亂,方才毅然起兵,與我一眾漢家英雄反抗暴元。太祖起兵之時,心中隻有北逐胡虜,拯生民於塗炭,複漢官之威儀之想法,何嚐有為子孫立不世之基業之雄圖?
是故諭告中原:兵至,民人勿避。予號令嚴肅,無秋毫之犯,歸我者永安於中華,背我者自竄於塞外。蓋我中國之民,天必命我中國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汙膻腥,生民擾擾,故率群雄奮力廓清,誌在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爾民其體之!
我太祖高皇帝乃是:誌在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方才得到天命所鍾,開創我大明一朝。而非是,得天命而起兵,方才有此天下。
你們都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宗藩們幹的好事,劫掠民女,搶奪民財,無辜而殺傷人命…這些人除了投胎的時候找了個好時機,他們究竟有什麽資格可以稱得上是太祖的子孫?
身為太祖之子孫,卻無視太祖建國之誌向,反倒是學起了暴元殘害民眾的這一套,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忤逆不孝?
諸位飽讀詩書,可謂滿腹經綸,若是有人沒有按照禮製守孝三年,你們便要說此人乃是不顧人倫的禽獸之類。而今日,對於這些公然踐踏太祖高皇帝誌向,玷汙太祖名譽的宗藩,你們卻要為他們求情來了。
朕實在不知,諸位的道德標準到底是什麽?也不清楚你們天天掛在嘴邊的忠孝治國,究竟是個什麽治國之法。”
崇禎的叱嗬聲停下之後,文華殿內依然還是一片寂靜,不過和剛剛不同的是,這些官員現在的沉默,是處於慌亂之中的手足無措,而不是有底氣的對抗。
被眾人矚目的劉宗周,欲言又止了數次,終究還是沒有出聲。他雖然為人有些迂腐,但卻並不是那麽愚蠢。當皇帝搬出了洪武太祖的言論來反對八議後,任何辯白都隻會讓他的名譽受損。
既然皇帝沒有點他的名字回答,愛惜羽毛的劉宗周自然是不會跳進這個坑裏去。在朝中被視為道德標杆的劉宗周不肯出聲,其他官員就更沒有意願反駁皇帝了。
畢竟在文華殿內參與會議的官員們,都已經是久經曆練的老官僚,他們可不會為了一時衝動,而同皇帝公然頂撞起來。特別是這個問題,很難辯駁出一個好壞來。
朱由檢等待了一會,看著殿內的眾人還是沉默著,便接著說道:“諸位既然不願出聲,朕也不勉強你們。朕現在去後殿歇息,你們討論出一個結論給朕,要是討論不出結果,或是結論有違太祖之訓令,今日誰也別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