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拂曉之晨 第594章 商談三
對於崇禎提出的親征主張,孫承宗雖然不及黃立極這麽手忙腳亂,但同樣也是堅決反對的。事實上當京城官員團結一致的反對京畿新軍主力盡出,把矛頭指向了他這個總參謀部總長的時候,孫承宗已經意識到皇帝有可能被激怒而提出親征的想法。
這也是他甘願後退一步,維持原來製定的作戰計劃,留下一半的新軍拱衛京城,剩下的跟著他盡快出兵,免得讓皇帝參與進來,讓出兵日期繼續拖延下去。
但是崇禎的反應比他還要快,他還沒來得及勸說皇帝接受自己出兵的想法,對方已經提出了要禦駕親征的主張。
孫承宗費盡了唇舌,也沒能讓這位少年皇帝打消這個念頭。而朱由檢也發覺,用來說服黃立極的大義言辭,是無法說服孫承宗這位大明官員中難得的實幹家的。
孫承宗堅持著自己的看法,不管崇禎說的如何天花亂墜,離開了京城的天子車駕必然會成為女真人攻擊的第一目標。如果崇禎出了什麽意外,京畿左右的軍隊和百姓就因為會失去效忠對象而出現混亂,在遵化虎視眈眈的後金軍隊就會覓到最好的南下機會,剛剛有所起色的京畿新軍,未必顯然是擋不住這隻後金軍隊的。
兩人之間都無法說服對方,房間內不由就開始沉默下去了。朱由檢重新理了一遍思路,決定換一種思路來說服對方。
“孫先生,總參謀部原本的作戰計劃,是建立在遵化、三屯營不失,後金無法分心西行的基礎上的。如果按照這份計劃,保定、山東、遼西三鎮的援兵,可以在11月中旬陸續抵達玉田、豐潤、遷安等地,同京畿新軍防禦的薊州城互相呼應,建立起一道外圍防線。
但是現在,後金軍一日內便在一百多裏長的長城上打開了三道關口,薊州鎮官兵顧此失彼,往來奔援,結果被奴兵一一擊敗。而奴兵入關第三日,就打下了石門切斷了薊州和遵化之間的聯係。
奴兵進兵之速已經超出了總參謀的預計,奴兵此次用兵更是狡詐,派出小隊騎兵四下遮蔽了整個遵化戰場,現在誰也不清楚遵化和三屯營究竟還在不在我們的手上。
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二日,就算是距離遵化較近的遼西鎮,也需要3、5日才能出兵永平、遷安、豐潤等地,保定和山東兵沒有10天半個月,就更是指望不上了。
孫先生帶著不足2萬的新軍和薊州城附近不到1、2千的薊州鎮將士,固守薊州雖然有餘,但是東援遵化則又不足。
孫先生若是帶兵抵達薊州後不動,則天下人便以為先生膽怯避戰,坐視遵化淪陷而不援手。言官清流對先生的攻擊自不必說,四方往援的各軍將領聽到這種傳聞,還敢加速前往前線嗎?
然而先生若是率軍冒險東援遵化,但是遵化卻已經失陷的話,先生就是帶著一隻孤軍進攻奴兵據守的堅城。先生以為,在兵力不及奴兵、戰力不及奴兵、將士們又因為遵化失陷而軍心渙散的狀況下,這隻軍隊還能全軍退回薊州嗎?
而先生若是失敗了,則從薊州到京城之間,對後金軍來說就是一片坦途,京師如此巨大的城池,又豈是幾萬人馬可以分兵把守的?朕欲領兵出征,不是好大喜功,而是希望能夠在薊州擋住奴兵啊。
若是讓奴酋黃台吉等人知道,朕在薊州城內,他們又怎麽會舍朕而繼續南下呢?彼繞道而來,難道不就是來找朕要一個公道的麽?
更何況,奴兵勞師遠來,身處敵國,四麵皆敵。出兵之前若無一個明確的目標,何以號令滿蒙聯軍?
黃台吉既然聲稱此次出兵是要向朕討一個公道,那麽朕在薊州城內,他又如何帶兵繼續南下掃蕩京畿呢?如果他真的那樣做的話,他不就成了一個食言而肥的盜賊頭子了麽?
是以朕親征薊州,而先生在都城籌劃調度,方才是眼下最好的選擇。朕在薊州一日,則京畿薊州兩安,朕若是居京不動,則黃台吉可以借著討要公道的名義,四下劫掠。
京畿之地遭遇兵災,而朝廷若無反應,則天下人心必然離我而去。但是在這京畿平原上以我之步卒追逐後金之精騎,孫先生以為,這勝負之數又有幾何?
朕欲親征,非是爭一時之氣也,乃是現下形勢所逼。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耳。”
孫承宗本來就不是什麽迂腐之輩,他昔日年青時曾經入幕大同巡撫,那段時間杖劍巡遊塞下,從飛狐、拒馬間直走白登。又從紇幹、青波故道南下,走訪了整個山西的邊境,順便結納當地豪傑,路途中遍訪邊壘要塞,同戍將老卒置酒交談,因此熟悉邊情,被人稱其有邊才。
他自然清楚崇禎所說的都是大實話,但是他可以不介意自己去冒險,但對於把皇帝當做誘餌,放在薊州吸引後金軍力,以爭取時間調度後方軍隊的方案,他在情感上依然接受不了。
自古以來,豈有讓君王身處險地搏殺,而臣子居於後方觀戰的。這實在是太不符合大明的社會價值觀了,也違背了他從小開蒙讀書以來所學習的那些道理。
孫承宗思考良久,依然還是執拗的回道:“臣還是反對陛下親征,這樣把陛下置於險地,就算僥幸守住了薊州城,我等這些臣子也無麵目去見先帝啊。
而且兵凶戰危,陛下若是失陷在奴兵手中,我等臣子又當如何自處?奴兵若是假傳陛下之命勒令京師開城,我等到時是開還是不開?拒之恐奴兵傷害陛下之性命,不拒則京城淪陷,天下震蕩。
如果真出現了這種狀況,臣以為還不如先保住京城,即便奴兵真的擊敗了臣所率之軍,西下薄都城,陛下還可據城死守,以待天下勤王之師。臣以為,後金是小國,而皇明是大國,後金雖然屢屢冒險得手,但是隻要失敗一次就要被打回原形。
而我皇明乃是泱泱大國,本錢實力非後金可比,就算失去了大半個遼東,我皇明還有縱橫千萬裏之國土,億兆之臣民。就算後金再勝這一次,也無損於我皇明之基業。是以陛下無需親身犯險,我們隻要勝利一次,後金便失去了這點初起之銳氣。自古胡人豈有百年之運,慢慢消磨其誌氣,才更利於我皇明。
強如也先,也在北京城下碰了一個頭破血流,最終還是铩羽而歸。現在後金兵力不如當年的瓦刺,天氣也日漸寒冷,不利於攻城。是以陛下還是應當坐鎮都城,以安京城軍民之心,爭取京城之下挫敗奴兵,方為上策啊。
陛下正值青春,何必爭一時之勝負…”
朱由檢突然出聲打斷了正努力說服他的孫承宗,“人心,是人心啊,先生。今日之大明已經不是昔日英宗時之大明了,英宗時我皇明開國未久,百姓尚記得蒙元之暴虐,故天下人心向我皇明。
是以也先入侵,而京師百姓皆樂於助戰官兵,各地官軍也努力向前,衛護神京。然而當世之大明,人心還可用乎?
現如今,各地衛所之軍士形如將領之私奴,平日裏饑寒交迫為將主驅使耕作且不說。一旦遇到了征發之令,還需要典妻賣子方能湊出出征之費用。衛國之士獲得的是這樣的回報,將士又怎麽能在戰場上為國家效力呢?
我皇明享國逾260載,各地藩王有四、五十人,郡王者數百人,將軍以下宗室者不可計數。每年光是供奉這些宗室的祿米,就是八百萬石。而我大明一年歲入,平常年景也不過3000萬石左右。
以天下四分之一的歲入奉養一家一姓,而各地百姓即便遇到了荒年,也要賣妻賣兒以完國稅,不得朝廷之撫恤,天下百姓難道還會心向我皇明嗎?
朕前些日子讀太史公所著的陳涉世家,其中便有:天下苦秦久矣。這句話也可用於我大明現在啊。
若是朕再不力圖振作,挽回人心,以解天下之怨。有陳勝、吳廣之輩登高而呼,則時局之壞,還有挽回之可能嗎?
我大明官兵也好,百姓也罷,平日裏隻說要忠君愛國。然而此國是何人之國?此君是何人之君?又有幾人能說的出來?
薊州的官兵百姓連朕的麵貌都沒見過,今日卻要求他們誓死力戰,以報君王,先生以為真的行的通嗎?
朕欲親征,便是要讓他們知道,他們要保衛的是誰?朕究竟值不值得他們用生命來保衛。而朕也想知道,究竟是誰在保衛這個國家,保衛朕。
至於先生所擔憂的,朕已經決定。朕出征之後,便令福王叔父監國,如果朕有什麽意外,先生可以同黃首輔、徐尚書兩人共同決斷後事,不必以朕為念…”
孫承宗沉默良久,方才回道:“人心固然重要,但人心這東西是無法琢磨,無法確認的。陛下如何可以斷言,親征之後就能喚回百姓的人心呢?”
朱由檢思量了片刻便說道:“朕不能斷言,但是朕以為,人心所在,便是一個王朝的氣數。
何為氣數,無非是有多少人願意為這個王朝付出犧牲罷了。身為大明天子,如果連我都不願意為大明而犧牲,又如何去要求別人為朕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