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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拂曉之晨 第565章 三位一體論

  原本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的朝班序列內,頓時被崇禎這突如其來的質問給問蒙了。不管是想要倒閣的官員們,還是支持內閣的官員們,他們對於皇帝今天的任何表態都已經做好了應對的手段。


  在這些官員們看來,皇帝或是要保首輔和韓一良,或是放棄他們,或是想要和稀泥,總歸皇帝的選擇不會超過這些選項。主持今日彈劾行動的幾位科道領袖,吸取了去年在朝會上屢戰屢敗的教訓,在今日會議召開之前,已經預先通了氣。


  若是以往,他們自然是不敢如此,畢竟科道官員之間互相勾連向首輔發難,這是赤裸裸的結黨營私了。不過自從皇帝開發黨禁,令徐光啟和錢謙益分別組黨之後,科道官員之間的互相聯絡,也就沒有過去這麽犯忌諱了。


  在陸澄源等人看來,利用兩淮鹽引案攻擊內閣首輔,拖黃立極下台,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內閣推行新政以來,李夔龍升任左副都禦史後,便主持了都察院內部的人員培訓和紀律處分工作。原本工作自由度很大的禦史官員們,現在覺得自己脖子上好像被加上了一道枷鎖。


  像陸澄源這些從科道調到六部的官員們,也發覺他們在都察院的影響力是越來越小了。新進的科道官員們,幾乎都成了李夔龍的跟班,對這位左副都禦史簡直是惟命是從。


  這種狀況自然不會被陸澄源等老禦史所接受,雖然他們這些人離開了都察院,但是他們依舊希望能夠保持自己對於都察院的影響力。


  畢竟廟堂上的爭鬥,必然是從都察院禦史們的彈劾奏章開始的。是以,都察院的禦史們,實際上就是京城消息最為靈通的人士。


  如果能夠早一天得知,這些禦史們準備彈劾誰,彈劾的內容又是什麽,那麽他們也能預先做好準備,不至於在被禦史當眾質問時,弄的手忙腳亂,下不了台。


  但是新政對於都察院官製的調整,使得陸澄源這些都察院中小團體的意見領袖,正逐漸失去對於小團體的影響能力。這自然就讓這些小團體領袖們,自發的厭惡起新政來了。


  是以當江南士紳在朝中的代表聯絡他們反擊韓一良時,這些官員便自動的把黃立極和韓一良聯係在了一起,想要通過鹽引案的風波,把首輔黃立極拉下馬,從而中斷正在繼續的新政改革。


  這些官員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反擊的機會,自然就想要策劃的精密一些,不能再像去年那樣因為思考不周而次次彈劾失敗。


  但是,皇帝突然跳出了鹽引案和新政的範疇,直接向他們發問朝廷究竟是什麽?這個不在他們計劃中的問題,頓時讓這些官員們麵麵相窺了起來,誰也不知應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什麽是朝廷?朝廷不就是古代皇帝接受臣子朝見和處理政事的地方麽。到了今天的大明,朝廷更像是一個向天下發號施令的場所。


  在座的官員雖然知道這就是朝廷,但是他們心裏也很清楚,這絕不是皇帝想要的答案。因此沒有人願意出來,回答崇禎的問題。


  朱由檢等待了一分多鍾,見到依舊沒有人主動站出來,便開始點名讓人回答,“左副都禦史你來說說,什麽是朝廷。”


  李夔龍楞了一下,便脫口說道:“臣以為,朝廷即陛下,陛下即朝廷,陛下一言出,而天下無有不從之理也。”


  李夔龍公然諂媚於崇禎,頓時讓在場的大部分官員為之不齒,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李夔龍卻猶如沒看到一般,隻顧著拍著皇帝的馬屁。


  對於這個回答,朱由檢隻是笑了笑,並未下什麽結論,他隨即又轉了小半圈點了另一人問道:“倪編修,你以為,什麽才是朝廷?”


  倪元璐沉思了片刻,便不卑不亢的回道:“秦以前未聞有朝廷之說,秦滅六國,一統天下,把天下分為三十六郡,地方上設郡守縣令治理地方,而在中央設立丞相、太尉和禦史大夫管理郡縣,方有朝廷之名。


  漢朝襲秦製,在三公之下設九卿,分管各方政務。隋之後又變為三省六部製,中書省決策、門下省審議、尚書省執行,由是官職大體底定。到了兩宋中書省職權擴大,同樞密院分掌文武大權,門下、尚書省遂廢。


  而到了本朝,廢丞相設內閣,協助陛下管理六部及地方政務。因此臣以為,朝廷非獨陛下也,乃陛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也。”


  “文彥博的理論麽。”朱由檢心裏不以為然的想著,他盯著倪元璐看了許久,方才轉過頭去,尋找其他人問話去了。


  待到崇禎轉過頭去,倪元璐才恢複了站姿,他身邊的翰林院同僚小聲的對他說道:“汝玉兄果然好膽色。”


  倪元璐麵不改色,並未搭理這位同僚的恭維。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這是明代士人的政治理想。但是大明曆代皇帝對於這一政治理念,顯然是態度不同,甚至是對立的。


  最起碼,太祖顯然是不會讚同這一理念的。這位起於布衣的皇帝,連丞相都廢除了,焉能讓那些士子在他麵前談論什麽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狗屁主張。


  倪元璐雖然不清楚崇禎詢問這個問題的用意,但是他卻認為自己應該旗幟鮮明的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張,而不是任由李夔龍之流混淆皇帝的是非觀念。


  在接下去的詢問中,各位官員的回答,不是附和李夔龍就是讚成倪元璐所言,再無第三種標新立異的說法。


  朱由檢兜兜轉轉問了十幾名官員,終於停下了問話,負著手慢慢走回了台階之上。


  他站在禦座之前,一臉沉重的看著下方的官員說道:“原來在爾等心中,朝廷包括的內涵居然是如此之狹隘,除了皇帝和士大夫之外,你們究竟把百姓放在了何處?”


  不待下方的官員回話,朱由檢便快速的接下去說道:“你們天天在朕的耳邊說,民惟邦本,本固則邦寧。但是如何到了朝堂之上,就忘記了百姓的存在了呢?

  我太祖高皇帝昔日為何要刪去《孟子》中: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一句?非是此句無上下君臣之道,而是孟子這話說的不對。君、民、社稷,此三者乃渾然一體不可割裂之事物。


  無君之民不過是一團散沙,也非國之民眾,不過是一群自私自利之徒,不能擔當社稷之謂。而無民之君,非君也。是以君、民、社稷,三者一體,存者同存,亡者同亡。


  我太祖高皇帝本淮右布衣,因蒙元失其民,天下兵連禍結,太祖高皇帝憐民生之苦,是以起兵反元,立下救濟天下百姓之宏願,方才上承天命,開創我皇明一朝。可見,我皇明之天命,即在於維護百姓之利益。


  朕才能平庸,也非嫡長,這帝位原本與我並無幹係。先皇兄英明睿智,本是中興我大明之英主,可惜天不假年,慧深不壽,方將這大明江山托付於我。朕猶記得,皇兄臨去之時,還殷殷囑咐於我,曰:吾弟當為堯、舜。


  朕登基之後,常常思索,何為堯、舜?朕聞:世說堯帝的日常生活是,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裘,夏日葛衣。


  而舜帝選賢任能,放逐四凶。故有: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之言。


  堯、舜雖名為帝王而實為百姓,帝王唯有維護百姓之利益者,方可為堯、舜。故君王無私利,君王之利益者,即百姓之利益。朕既為大明天子,自然就要維護大明百姓的利益。


  現在湘鄂贛皖四地數千萬百姓因鹽價而生活困苦,諸君不思如何解決,卻糾結於誰該為百姓吃不上鹽負責,諸君真的把百姓的利益放在心上了麽?”


  倪元璐張了張嘴,終於還是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而陸澄源等人則是臉色蒼白,隨著崇禎把太祖和天啟帝搬出來之後,他們之前計算的一切應對手段都失去了作用。


  在大明朝,臣下能夠製約皇帝的武器,一個是聖人的大道理,另一個則是祖製和祖訓。前者主要是輿論上的壓力,皇帝接不接受,還要看他有多在乎自己的名譽。


  比如像正德這樣的皇帝,聖人的大道理基本是難以說通的。而後者則是實實在在製約皇帝的枷鎖,不是成祖這樣的雄主,是很難打破這些舊的規則的。


  現在崇禎故意歪曲了太祖皇帝刪改孟子言論的用意,在座的大臣們根本不敢就這個問題同皇帝進行爭論。


  君民一體論,雖然看起來是對孟子民為貴思想的進一步闡述,但事實上已經脫離了孟子對於君主和民眾的觀點,這實質上是後世民選政府改頭換麵的說法。


  如果崇禎不是假借太祖的名義闡述這個觀點,那麽在座的大臣們還能引經據典的同皇帝爭論一番。但是涉及到太祖的話,他們很容易就會被政敵扣上非議太祖的罪名。


  畢竟現在可不是團結一致的文官集團同皇帝爭奪治政的權力,在這些官員的邊上,還有著想要對他們做出反擊的政敵呢。


  最讓這些官員難受的是,崇禎借用天啟皇帝的臨終遺言,再次敲打了在座的官員們。皇帝這是在昭示,他繼承大統乃是完全合乎於禮法的,因此他擁有大明天子全部的權力,而不是被文官們截取的,打了折扣的皇權。


  黃立極抬頭掃了一眼,那些剛剛還在起勁的彈劾自己的官員,現在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嘴角不由露出了幾分嘲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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