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拂曉之晨 第226章 一個真實的大明
“…根據以上各省的分別統計,兩京一十三省的耕地總數約為783萬頃。對各地畝產進行抽查測量的結果,其中長江以南區域,平均畝產約為2.6石;長江同黃河之間,畝產約為1.4石;而黃河以北區域,扣除陝西受災地方,畝產約為1石。
淮河以北地區為旱作區,長江以南區域則為水作區,長江同淮河之間,則是水旱作業雜處。
以淮河為分界線,北方地區的耕地種植非糧食作物的,大約占了耕地麵積的7%左右。而南方地區的耕地種植非糧食作物的,大約占了耕地麵積的8%以上。
本年度預計全國糧食產量約為10億石,加工成精糧就是5億5千石。我大明在冊人口6千萬,按照每人每年4石的標準,就是2億4千石。
如果按照這些數據計算的話,今年的糧食應當足夠我大明百姓消耗了。”張瑞圖小心的觀察著崇禎的神色,不慌不忙的讀出了自己手上文件的結論。
讓張瑞圖失望的是,聽了這份內閣關於崇禎元年糧食收獲的報告文書後,崇禎的臉色並沒有什麽變化。這讓他也吃不準,自己是否要支持這份報告的結論。
今天的內閣會議,是九月份的最後一次。年初朝廷要求各地重新丈量耕地,並保證糧食的種植麵積,且核定各縣人口及糧食畝產。
到了九月中旬,有九個省份的官員交上了自己的調查報告。雖然隻有一小部分官員老老實實的下去統計了本縣的情況,大多數縣官隻是讓幕僚重新抄了一份往年的黃冊,不過從這些上報的數據裏,已經讓人看出了不少問題了。
這次調查報告的結果,是各縣直接向內閣申報的,所以地方大員們並沒有過多的關注。他們自然也就沒有想到,當內閣根據這些數據進行匯總之後,各府、各省所報的數據就出現了出入。
在後世的中國中,某個地區經濟越發達,上繳的財稅越多,主政地方的官員就會被視為能力出眾,他本人也會作為官僚體係中的重點培養對象。
但是在今日的大明,地方上的經濟有沒有發展,不重要;地方上有沒有興建各種有益於國計民生的公共工程,不重要;甚至於地方上出現了災害,主政官員有沒有及時行動減緩災害,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聽從上官的意思,不要給上官找麻煩,特別是不要讓治下的豪族縉紳不開心。大明的官員能夠穩步高升的,可不是那些會來事的官員。
而是那些善於逢迎上官,又能讓地方上的縉紳豪族滿意的官員。所謂官聲,不就是那些縉紳豪族對某人的誇獎之聲麽。真正的平頭百姓發出的聲音,又怎麽能傳入到上位者的耳中呢。
再說了,天知道這些豪族縉紳背後站的是那個大人物,說不定是連上官都要點頭哈腰逢迎的人物。得罪了平頭百姓,天塌不下來,得罪了這些豪族縉紳,那麽天也許真的會塌。
如何讓這些縉紳豪族感覺你為人不錯,莫過於輸送利益。對於這些縉紳豪族來說,他們最大的利益也就是田稅和人頭稅這塊了。
隻要能減少他們的稅收,縉紳豪族們並不介意拿出一部分回饋官員。而這些官員同樣沒什麽心理負擔,反正損失的是朝廷,受益的可是自己。
再說了,朝廷少收幾個錢,百姓口袋裏不就多了幾個錢麽。按照先賢說的,這就叫與民休息,乃是為國為民的義舉。
如果按照朝廷律法,一定要嚴格征收稅負,一分都不肯拖欠,惹起了地方民怨。說不得他就成了眾人口中搜刮百姓的貪官,成了身敗名裂的酷吏了。
是以,從縣到府,從府到省,最後匯報到朝廷的各地收成和稅收,都是越來越少的。
比如這估算出來的年度糧食產量5億5千石,到了最終匯報時,大約能剩下一半就不錯了。
大明的田賦為30稅1,但是到了今天,各種雜稅合在一起,差不多已經是10稅1了。
如果按照正常稅收,本年度的稅收收入應當在5千5百萬石左右。但最終朝廷能夠收到的稅收,應當在2千6、7百萬石上下,這也和往年的稅收狀況相符。
而這多出來的稅收,就進了地方官吏和豪族縉紳的口袋。隻不過以往沒有數據統計,所以大家知道地方官員瞞報稅收,給自己撈取好處,隻是沒有預料到匯總起來會有這麽驚人的數目。
當這份資料匯總到張瑞圖手中之後,他頓時額頭直冒冷汗,徑自去找了首輔黃立極商議,並沒有向其他同僚透露。
這份資料要是直接捅出去,那就是國初以來的又一起驚天大案,就算他是位高權重的閣臣也難以全身而退。
但是想要瞞下這份資料,又絕無可能。當各縣向內閣匯報時,宮內已經讓人抄錄了一份,顯然皇帝手中已經掌握了這份匯總資料。
不管是黃立極還是張瑞圖,都沒有為那些官員陪葬的心思。也許皇帝不會懲治天下的官員,那樣的話崇禎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但是皇帝未必不會懲治,替那些官員們隱瞞的他們,畢竟這可是想要蒙蔽君上。崇禎已經給了內閣諸多權力,如果內閣有人還想剝奪皇帝的知情權,顯然就是意圖不軌了。即便是皇帝處置了他們,也不會有人為他們喊冤的。
黃立極同張瑞圖商議了半天,決定還是先看看崇禎的反應,再來決定自己的立場。
由張瑞圖在內閣會議上作一個匯報,隻討論匯總數據的內容,不涉及到關於縣、府、省三級政府數據出入的問題,也絕不主動提及實際稅收和理論稅收數目之間的巨大出入。
朱由檢的目光同黃立極對視了片刻,便越過了他,停留在了坐在他左側的郭允厚身上。
“郭先生,你是戶部尚書,你對這份報告有沒有什麽不同的看法?”朱由檢漫不經心的開口問道。
郭允厚隻是遲疑了一下,便開口說道:“這份報告似乎過於樂觀了,比如我大明登記在冊的人口超過6千萬,但是加上隱戶的話,就遠遠超過了這個數目。
戶部之前為了確定北直隸的糧食缺口數額,計算各縣真正的糧食餘量,對北直隸各府縣的耕地和人口實際數目進行了抽查。
雖然今年京畿一帶出現了較大的旱情,但是因為陛下年初大興水利和興建京城道路、工坊,使得京畿地區雖然受災,但是人口外流幾乎沒有,全部被京城內的工坊、京西的礦山、還有海河治理工程所吸納了。
因此老臣以為,這次戶部的調查統計應當還是能夠真實的反應,各縣的實際人口數目的。
順天府兩縣、永平府一縣…,我們總共抽查了8個縣。根據對比,實際抽查的各縣耕地數目,超過了在冊耕地數目的12%。而各縣的實際人口,超過了在冊人口數量的3倍。
當然,京畿地區畢竟是我大明的首善之地,這裏的社會環境要比周邊幾個省好的多,因此也許有不少是從周邊省份逃荒過來的。
不過即便是如此,估算我大明的人口數目,應當不會低於一億五千萬。至於所謂的每年口糧一人四石,張閣老未免估計過高了些。
即便是京畿附近的貧民,每人一年三石都滿足不了的家庭,也是大有人在。
按照這個最低標準,大明每年最少也要消耗四億五千萬石糧食。乍看起來,大明的糧食收入還是有所結餘的,但事實上卻並非如此。
我大明的糧食產量並不均勻,北方少糧而南方多糧。從南方調糧北上已經成為了一個慣例,每年調運至通州的糧食就高達4百萬石。
以往漕運暢通時,每運一石大米北上,路途中約花費二石。但是現在北方幹旱,運河水量不足,進了山東就難以行船,往往運一石大米到通州,路費就要花去五、六石。
每年4百萬石漕運,就消耗掉了2千多萬石糧食。也就是說,即便是風調雨順,我大明的糧食收成也就是剛好能夠滿足支出罷了。
今年又是準備同蒙古察哈爾部作戰,又遇到了陝西大旱,今年的糧食缺口能夠壓縮在1千萬石以內,老臣就真的要燒香還願了。”
郭允厚的話語頓時讓文華殿內的眾人安靜了下來,這一刻幾位閣老都恨不得自己沒有聽過這份報告。
如果按照以往的慣例,他們本就不應該聽到這些數據。畢竟大明朝講德治天下、講仁孝治國,但是從來沒提過以數據治國的說法。
因為沒有各地數據的匯總整理,所以朝廷對於各地的情況,一般都是聽各地巡撫總督的匯報,這些封疆大吏說沒事,大家就愉快的混日子去了。
如果哪位封疆大吏敢說自己治下有問題,那就肯定是你的錯,該抓的抓,該殺的殺。接著朝廷就開始換人,一直換到有人解決了問題,或是挨過了這個問題。
大明朝的官員對於朝政的處理,一向是信奉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正因為他們手中沒有各地報送的數據,所以大明的官員對於大明從來沒有深入而全麵的了解過。
大家都是盲人摸象,隻見一隅不見全局。偶然有個把人跳出了這個局部,想要向眾人指出問題,也會被這些看不見全局的人所鄙夷打擊。
當一艘船下沉的時候,船上的乘客不一定會怨恨讓船沉沒的人,但是多半會憤怒於那些告知他船要沉沒消息的人。
張江陵也許就是那個看到了全局的人,但是他試圖叫醒同僚和皇帝時,卻被那些已經習慣於看不到全局的人所憎恨了。
郭允厚所擺出來的數據,讓內閣眾人不得不提前麵對了問題,再也無法繼續裝看不見了。
這種和以往截然不同的體驗,有的人覺得很振奮,他們覺得朝廷還有時間解決問題;有的人卻很沮喪,因為他們不能再把責任推給下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