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拂曉之晨 第59章 畢自嚴
上任還不到3個月的順天府尹畢自嚴,騎著一頭健騾在外城的街道上巡視著。這是最近半個月來,他最繁忙的日常工作了。
畢自嚴是山東淄川人,萬曆二十年進士,他步入仕途時幹的最久一份工作是鬆江推官。
在鬆江推官的任上,他開始接觸和學習江南地方的經濟活動,並出色的完成了幾次複雜的地方經濟事務。
他在泰昌元年時,就已經升任了太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按照道理,他是致仕歸裏,起複時應當以原官或是升一級使用。擔任順天府尹,他是完全可以拒絕的。
不過,畢自嚴顯然沒有把官位看的太過重要,既然同僚和皇帝要求他出來做事,他也就毫無怨言的返回了官場。
作為順天府尹,畢自嚴上任後原本想要抓兩件事,一件是京畿地區的治安問題;另一件則是京畿地區的糧食生產問題。
不過上任之後,他很快就發覺,京畿地區的治安問題已經不需要他多費精力了。
巡警局和縣法官,已經把90%以上的案件自行處理掉了,隻有涉及到人命及京城權貴的案件,才會轉交到他手中。如此一來,畢自嚴的工作頓時就變得輕鬆了起來。
而順天府的糧食生產問題,春耕還沒有開始,他也無從關心。為此,他決定巡視京城,看看這些巡警們究竟是如何工作的。不過上街後的他,很快就被別的事務吸引住了視線。
天氣剛剛轉暖,從京營軍隊轉業為建設公司的建築工人們,立刻開始忙碌了起來。
他們拆除了內外城部分坊牆,和許多荒廢的破屋子,並開始平整空置的土地,在街道兩側挖掘排水溝渠,填平一些死水潭和臭水溝。
數以萬計的工人分布在京城各處的工地上,尤其是外城差不多都變成了一個碩大的建築工地。
但奇怪的是,畢自嚴在這些工人身上看不到麻木和憤怒的情緒,反倒是覺得這些工人在幹活的時候,充滿了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這讓他頗為不解,在他經曆過的那些政府主導修建的工程裏,哪怕是維修和百姓息息相關的治河工程,那些被征發河工的百姓,幹起活來都一樣毫無生氣。
為了弄清這些緣由,他開始養成了一個每天上街巡視,也許應該說是閑逛的毛病。
畢自嚴今天實在有些忍不住好奇,幹脆讓隨從攔下了從邊上經過的,一名挑著磚塊的工人,隨後從騾子上下來的他便問道:“這修的好好的大路,為什麽要在兩邊高起來一塊啊?”
這名工人抬頭看到穿著官服的畢自嚴,頓時放下了擔子,恭敬的回答道:“據俺們總旗…奧,班長說,這中間的是大路,給車馬行駛,兩側高起來的是人行道,給行人步行。今後車馬來去,都要靠右邊行駛,這樣大路就不容易堵上了。”
畢自嚴看著這個尚未成型的道路,隻是在腦海裏想象了一下,頓時就明白了這麽設計的好處。
他微微頷首之後,便又指著近處路邊正在修建的房子問道:“你們現在修建的房子是做什麽用途的?怎麽裏麵如此奇怪,又這麽狹窄,且差不多一裏地就修建了一座。”
“奧,這就是廁所啊。這設計是挺怪,不過聽說是宮中發下來的樣式,俺們哪敢多嘴。”
畢自嚴繼續問了幾句,才意猶未盡的放了這位工人離去。他端詳了這裏的工地許久,才招呼著隨從離去。
當畢自嚴返回內城的衙署時,門子趕緊上前替他拉住了騾子,服侍他下來之後,才恭敬的對他匯報道:“大老爺,倪翰林和陸員外郎來了。”
畢自嚴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隨口問道:“來了很久了嗎?”
“也不算很久,大約一刻鍾左右,袁師爺正在二堂接待兩位大人。”
畢自嚴點了點頭,便向著二堂走去了。倪元璐和剛被調任禮部員外郎的陸澄源,正同畢自嚴身邊的幕僚袁本昌談論著幾首小令,三人看到畢自嚴走進來後,頓時中斷了談話,起身對他施禮問好。
畢自嚴回禮後,就招呼三人坐下說話。袁本昌則借著還有公事要處理的名目,識趣的離開了,給三人留下了談話的空間。
畢自嚴剛剛坐下,陸澄源就迫不及待的對他說道:“老前輩,您上任已經快滿三個月了,不知你打算如何著手糾正陛下的錯失呢?”
畢自嚴端著茶盞,有些意外的看著他回道:“陛下的錯失?恕老夫愚鈍,端本此話何解?”
陸澄源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身邊的倪元璐,看著他低眉垂目一副不為所聞的樣子,終於橫下心對著畢自嚴說道。
“我大明這些年來,內外兵災民變不斷,各地又水旱連年,國庫之內早就已經三空四盡了。
先帝修三大殿,更是耗費金錢無數,國庫都已經開始寅支卯糧了。現在又要為先帝修建大工,又要治理海河,可以說到處都有花費銀子的地方。
然而陛下為了自己出行方便,居然對京城道路大肆翻修,內外城的坊牆都拆除了不少。陛下剛登基就如此濫用民力,同隋煬帝有何區別?
還望老前輩體恤百姓困苦,停了京城這些大工,節約國庫資金,為我大明保存幾分元氣。”
畢自嚴喝下一口茶後,放下了茶盞。這才慢吞吞的對著陸澄源說道:“京城道路建設及興建的各種工坊,據老夫所知,國庫沒有出過一分銀子。”
陸澄源愣了愣,他下意識的否定道:“老前輩是不是被蒙蔽了,這戶部郭尚書最喜歡迎合聖意,陛下要修建京城道路,他怎麽可能不出錢。”
畢自嚴搖了搖頭說道:“京城各處道路修建一期工程,共分成了129個項目,統一由市政廳登記備案,並負責審查工程質量和工程驗收後撥款的事務。
根據市政廳對於項目資金的籌集說明,大興、宛平兩縣籌資三分之一,順天府籌資三分之一,陛下內庫撥款三分之一,暫定工程資金為15萬兩白銀。”
陸澄源腦子有些亂,他正想著怎麽反駁的時候,倪元璐抬頭注視著畢自嚴,認真的問道:“大興、宛平兩縣如何籌資?難道是在小民身上攤派嗎?順天府又上哪去籌資?”
“大興、宛平兩縣,將會以本縣的工商稅作為籌資來源。順天府的資金份額,已經由陛下代為墊上了。作為交換,新開設的北京棉紡一廠將會獲得五年的免稅期。”畢自嚴神情有些奇怪的說道。
“大興、宛平兩縣的工商稅,說到底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嗎?這還不是在盤剝小民?”陸澄源似乎聽出了破綻,頓時義憤填膺的嚷嚷道。
畢自嚴頓時不樂意了,作為一名經濟工作經驗豐富的官員,他可不認為收取工商稅就等於盤剝小民。
“端本這話就說的無禮了,士、農、工、商,除了士人獲得優待免稅之外,其他三個階層繳納稅賦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怎麽能叫盤剝小民?
商人如果可以不繳稅,那麽農人和工人要不要繳稅?如果天下沒有人繳稅,朝廷拿什麽發放官員的俸祿,和供給邊關將士糧餉?”
陸澄源被噎住了,不過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為自己辯白道:“我不是說收取商稅不好,而是商稅規定收取一分,底層小吏就能收到十分,難道這還不算盤剝小民嗎?
如果大興、宛平兩縣要收取5萬兩稅金,那麽這些小吏很有可能就會收取50萬兩。如此一來,繳不出稅金的商人就會破產,外地的商人們就不敢入京行商。
京城的吃穿用度皆來自於外地,要是商人不入京,貨物運不來京城,則市麵上必然百物騰貴。皆時,身為順天府的大人你要如何自處?”
畢自嚴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這陸澄源說的話固然有些偏激,但是根據他的官場生涯來看,這倒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倪元璐觀察了下畢自嚴的神情,不由開口詢問道:“大人為何不願意停下,這修建京城道路的工程?在晚輩看來,這修建道路一事,挪到日後國庫寬裕的時候動工,也沒問題啊?”
畢自嚴看了兩人一眼,歎了口氣解釋道:“你們有所不知,修建京城道路的勞工,都是從京營精簡下來的人員,約有三萬五千餘人。
他們每天幹八個小時,日工資8分錢。加班兩個小時,加班費3分錢。大多數人都能幹滿10個小時,這就是一角一分錢,這剛好是四海商行一鬥米的價格。
如果停下了這些工程,這些勞工就會失去工作。而京營已經不會再發月糧給他們了,3萬5千人加上他們的家屬,最少也有7、8萬人。你們以為,7、8萬沒飯吃的人,呆在京城會是一件好事嗎?”
倪元璐頓時沉默下去了,陸澄源還是有些不甘心,他嘟囔著說道:“難道就不能,讓京營再把他們召回去嗎?”
畢自嚴像是看白癡一樣,看了陸澄源一眼,沒有理會他。倪元璐想了許久,才試探的問道:“既然陛下都掏了順天府的份額,難道就不能讓陛下連大興、宛平的份額也給填上嗎?”
畢自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說道:“順天府的份額是拿棉紡廠的稅收抵消的,陛下替大興、宛平出錢,想必一定會要求拿兩縣的工商稅作為抵押。你確定讓宮中的太監收稅,會比胥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