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慘淡經營 第105章 朝會之後
文震孟和劉宗周兩人退朝之後,雖然走在並排,但是兩人之間始終一言不發。錢謙益走在兩人身後,看著這一幕,心中若有所思。他此次被召回後,升任了禮部侍郎及翰林侍讀學士。
這個消息其實昨天就已經有人通知他了,為的就是向這位東林魁首示好。昨天他剛剛收到這消息時,心情自然是很不錯。不過今日在朝堂上發生的一幕,卻讓他感覺這個禮部侍郎及翰林侍讀學士已經成為雞肋了。
原本按照錢謙益和瞿式耜的設想,韓爌回京之後接任內閣首輔,而錢謙益則慢慢蓄積人望,等待接過內閣首輔,成為東林及大明朝政的執掌者。
但是一向被錢謙益視為迂腐文人的劉宗周,卻一舉越過了他,成為了他和首輔位置之間最大的障礙。
錢謙益自然是不甘心成為劉宗周的陪襯的,劉宗周此人雖然號稱道德完人,但是東林黨內大部分人卻對他敬謝不敏。因為劉宗周所鼓吹的慎獨,追求自我完美的內心的學說,對大明現在這個千倉百孔的社會毫無用處。
現在的大明需要的是經世治國之術,需要的是如同王安石、張居正這般敢於挑戰舊秩序的強硬政治家。而劉宗周不過是一個自娛自樂的道德倫理學家,他即不能解決百姓的吃飯問題,也無法解決官員的貪腐問題,更不能以慎獨的學說阻擋外敵的入侵。
雖然錢謙益也拿不出什麽救國之論,但並不妨礙他鄙夷劉宗周這種對大明政治毫無幫助的學術思想。然而這種不論哪個皇帝都會束之高閣的理論,居然被崇禎給抬起來了,這實在是讓錢謙益無法言說。
從朝會返回自宅的路上,錢謙益都陷入了沉思之中。當他回府後更衣進入書房時,發覺弟子瞿式耜已經在書房等候他了。
錢謙益對著弟子招手說道:“伯略,你來的正好,我正想找你談談今日之事。”
瞿式耜對著自己的老師拱手行禮後,才匆匆說道:“我也正想和老師談談今天的事。”
錢謙益楞了一下,於是就放下了打招呼手,在書房主位上坐下後,才說道:“行,那你先說吧。”
瞿式耜似乎並沒發覺老師不悅的神情,他一臉恭敬的說道:“雖然蕺山先生今日被陛下重視,出乎我等之意料之外。但是陛下禮讚蕺山先生,正是我東林清除朝中閹黨之機會。隻要老師和蕺山先生聯手,彈劾首輔黃中五為虎作倀,昔日為閹黨魏忠賢張目之事,陛下未必還能容忍黃中五戀棧不去…”
瞿式耜為老師分析著朝中局勢,想要一鼓作氣把朝中閹黨一網打盡。然而錢謙益卻默默無言,並無往日一般積極回應自己的學生。
當略有些興奮的瞿式耜察覺到錢謙益的反常,不由自主的停下,等待老師的回應時。錢謙益才不悅的說道:“和劉起東聯手?天下人自今日後,誰還會看的到站在劉起東身邊的我?就算事成,天下士林也會以為這是劉起東得陛下之信重。我和他聯手,吾黨中人是把我看成趨炎附勢之徒,還是為劉起東搖旗呐喊的手下頭目?”
看著錢謙益拉長了臉,滿腹幽怨的說辭。本就不是什麽隨機應變之才的瞿式耜,頓時張目結舌,不知道該如何勸說自己這位已經被嫉妒蒙蔽了心眼的老師。
錢謙益抱怨了一通,依舊覺得意猶未盡,最後不由脫口而出的說道:“今日魏忠賢等閹黨首領已經被天子竄之四方,朝中些許閹黨已然惶惶不可終日,今後在朝中掀不起什麽風浪了。倒是吾黨之內,某些異端學說不可不防。某些人的學說,治民無用,理國無益。真讓這些迂腐之人占據了朝堂高位,則吾黨同誌費勁心血掙來的大好局麵,終究要毀於一旦。身為本黨領袖,吾豈能坐視不理?”
錢謙益慷慨陳詞,說到最後,連他自己似乎都被這說辭說服了,幹脆直接了當的說道:“今日之計,不在於繼續清理朝中閹黨,而在於本黨應當以何理念執政。文湘南經學大家,為人又剛直不阿,正可為吾在本黨內的奧援。”
錢謙益的話,無疑直接宣布了東林黨內的分裂。瞿式耜雖有不甘,但是在師生大義的名分之下,最後還是唯唯諾諾的附和了老師的主張。當瞿式耜退出書房之後,不由跺腳說道:“吾黨從此多事矣。”
而今日在朝上爭執的兩位當事人也同樣沒好受多少,文震孟下朝之後,終於禁不住外甥姚希孟的勸說,在以大局為重的名義下,同意同劉宗周和解,主動上門去拜訪劉宗周,以作為讓步。
時值黃昏,姚希孟陪同文震孟來到了劉宗周所借住的院子,為了保護舅舅的名聲,姚希孟遞上的是自己的名帖。
陸澄源府上的門子正要去通報,不合劉宗周的弟子陳洪授正好在院子內生悶氣。原來劉宗周在朝會上受辱的事,雖然劉宗周隱忍不說,但是朝會下值的官員們早就議論紛紛了。
一句話傳上三四個人,尚且要荒腔走板。這劉宗周和黃立極在朝會上的爭執,在那些本就仇視東林的閹黨官員口中,就變成了東林黨人相殘的劇目。
出外訪友的陳洪授得知了這個消息自然是匆匆趕回了府內,他原本是想詢問老師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劉宗周別的不說,這個慎獨的功夫倒是做的相當出色,對於弟子的詢問一言不發。
陳洪授不得已去問了同府的陸澄源,對於這種破壞東林內部團結的事,自然是不會和陳洪授細說,隻是敷衍了一番。但是這卻正好證實了,陳洪授聽到的傳聞並非虛言。
陳洪授秉性孤傲倔強,在性格上和其老師差不多,隻不過劉宗周內斂,而陳洪授外放。聽聞老師在朝堂受辱,陳洪授自覺感同身受,氣憤難平。但是他又不能和兩位師兄弟言說老師的事,是以幹脆獨自坐在院子內生悶氣。
當門子送來了姚希孟的拜帖時,不合多了一嘴,言此乃是狀元公文震孟的外甥。原本對姚希孟不甚了解的陳洪授頓時大怒,他正想讓門子把拜帖退回,謝絕來人拜訪。
不過忽然之間他似乎想到了給老師出一口惡氣的方法,他從房間內取出筆墨,在姚希孟的拜帖上畫上了幾筆,然後讓門子退回拜帖,並告訴來人,“老師身體不適,今日概不見客。”
打發走了送拜帖的門子,陳洪授頓時感覺神清氣爽,胸中去了一塊塊壘。章正宸正好走到院子內來找陳洪授,看到他這個樣子,頓時起了疑心。
在這位為人堪稱君子的師兄麵前,陳洪授那裏敢有所隱瞞,不得不吞吞吐吐的說出了自己的惡作劇。章正宸聽了之後,頓時大驚失色,關於朝會上的事,劉宗周倒是原原本本的和這位親戚兼弟子說了一遍。
劉宗周雖然對於文震孟今日在朝會中的攻擊心中氣憤,但是為了貫徹他所提倡的消弭黨爭的主張,他並不願意和文震孟因此而決裂。
原本他是想要把這事封存起來,就此過去。但是下午弟子陳洪授匆匆趕回來,向他詢問此事,言辭中對文震孟殊無敬意。劉宗周雖然以師長的身份訓斥了陳洪授,讓其謹言慎行。
但是劉宗周知道,既然外界已經傳的沸沸揚揚,那麽遲早自己的弟子都會知道這件事。為了不至於讓這些弟子誤入歧途,和文震孟的門人親友互相攻擊,他不得不叫來了為人忠厚誠懇,在弟子中聲望較高的章正宸,對他簡略的說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最後劉宗周告訴章正宸:“今日我大明內憂外患,朝局動蕩。吾黨之內實在是不宜再起爭端,我希望你約束在京的幾位弟子,千萬不可意氣用事,和文震孟門下再起爭執,免得的被外人看了笑話。”
章正宸既然已經得到了劉宗周的叮囑,如何肯再和文震孟的外甥結怨。且姚希孟此來說不定是代表文震孟的意思而來,也許是為了解決朝會上的誤解。作為一名崇尚周、孔之學的理學先生,章正宸自然是不願意在他眼中都是正人君子的東林黨人,因為一個誤會而四分五裂,讓閹黨餘孽和小人在邊上拍手稱快的。
在章正宸的小聲斥責下,陳洪授不得不耷拉著腦袋,跟著師兄出去,向姚希孟賠禮道歉去了。
然而當兩人走到府門外時,胡同內已經空無一人了。看來姚希孟看了拜帖之後,已經被氣跑了。章正宸這時心中倒有些不悅了,想我老師在朝堂上被你舅舅羞辱,都沒出一句惡語,反而要求我等這些弟子要以東林大局為重。
而你代表文震孟而來,不過被我師弟小小作弄,就拂袖而去,毫無半點和解的誠意。這麽看來不見倒還是好事,免得老師這謙謙君子被人所欺。
章正宸臉色難看的想著,站在一邊的陳洪授則可憐巴巴的看著自己的師兄,不知道接下去自己會怎麽辦。這老師要是知道了自己惡作劇的事,不會把自己趕出師門吧?
兩人各有心思的在門口站了很久,章正宸才輕輕一頓足,說道:“老蓮,我們回去吧。”
陳洪授跟在師兄身後,小心翼翼的問道:“老師知道此事,會不會責罰我啊。”
章正宸微微停留了一會,才平淡的說道:“怎麽,現在知道害怕了?你這不顧前後的性子,什麽時候能夠改改?老師今日心情本就不好,還是別拿這種瑣事去打攪他了,你回去自己臨上三遍《中庸》,好好磨一磨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