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慘淡經營 第99章 吏胥的問題
李國普頓時惱了:“吏胥都是奸滑之徒,此輩心術已壞,焉能進入仕途。陛下此舉不妥,首輔為何不當麵嚴詞拒絕,此必為陛下身邊小人所進,吾等當共同上疏勸阻陛下這亂政之策。”
黃立極看著一邊的施鳯來、張瑞圖也微微頷首,顯然是不滿吏胥參加科舉,敗壞了士人的名譽。如果沒有內閣首相的誘惑,黃立極自然也是要反對的。
但是現在嗎,他已經不自覺的站到了崇禎的立場上,他為崇禎的政策分辨道:“陛下有言,既然吏胥都是奸滑之徒,心術不正之輩,何以我大明還要用他們來治理民眾?吏胥是惡人,那麽和吏胥朝夕相對的官員又都是些什麽人?
身為主官的官員卻指責下屬的吏胥,要麽這就是個容易被人蒙蔽的庸官。要麽就是以吏胥之名,行搜刮之實的貪官。國家以科舉選拔人才,為的是教化天下民眾,而這些人連身邊的吏胥都教化不了,談何教化萬民?”
雖然黃立極隻是轉述崇禎的話語,但是也讓三名大學士鬧了個麵紅耳赤。崇禎所說的道理,三位內閣大學士豈能不知道,隻是他們一直裝作不知道罷了。
關於吏胥的問題,從唐宋到元明有無數有識之士都談論過這個問題,司馬光在《論財利疏》中就說過:
又府史胥徒之屬,居無廩祿,進無榮望,皆以啖民為生者也。上自公府省寺、諸路監司、州縣、鄉村、倉場、庫務之吏,詞訟追呼、租稅徭役、出納會計,凡有毫厘之事關其手者,非賂遺則不行。是以百姓破家壞產者,非縣官賦役獨能使之然也,大半盡於吏家矣。
司馬光替吏胥說了句公道話。吏胥一無收入,二無前途,偏偏他們又有管人、管物的權力,想不腐敗都難。
而蘇轍也說過,吏胥沒有收入,又有“鞭樸戮辱之患”,對他們使喚很多,要求很嚴,沒有絲毫報酬,大家還爭著搶著幹,甚至花錢補役,其目的何在?不是清清楚楚嗎?
蘇三起解中崇公道曾經這麽對責備衙役分贓的蘇三說過:“這大堂不種高粱,二堂不種黑豆,不吃你們這些告狀的,我們這些衙役喝西北風嗎?”這崇公道還是一個有良心的好人,但是一樣要吃贓。
王安石改革時,才給在中央各部提供服務的吏胥正式規定了薪水。到了明代,地方上一些吏胥雖然也有了低廉的薪水,但是更多的卻是沒有任何收入的白手。
一個正職的差役身邊往往有7、8個不拿薪水的白手,一幫奸猾之徒聚在一起,又無前途可言,又沒有人能監督,除了日夜謀劃如何使得“政煩刑苛”,如何在百姓身上榨取更多的錢財之外,還能做什麽。
但是即便是如此,士人們依然不願意去徹底解決吏胥的問題。第一是因為,代替官員催征賦稅、攤糧派款、保管運輸官物等都是“好人幹不了,幹的沒好人”的差事;第二,沒有這些吏胥的惡,怎麽顯得出科舉出身官員們的好。
正因為存在了這種不可言說的陰暗心理,所以士人們越是鄙夷吏胥之流,就越是不願意麵對解決吏胥的問題。而不允許吏胥參加科舉,更是把這種偏見發展到了極致。
不同的衙門,各種條例都是積年而成,動輒上百上千卷,隻有吏胥最為熟悉本衙門的規章製度,乃至本衙門的業務,他們父子相傳,牢牢的把持著這些衙門的實務。如果再讓他們參加科舉,進入了仕途,那麽豈不是讓那些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士人成為了擺設。
這種事情自然是斷斷不能讓士人容忍的,而且即使像蘇軾那樣飽學的士大夫都說“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連蘇軾這樣的大文士都不僅不讀法律法令,而且大有不屑一讀的意思,其他士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說到底,這些隻讀聖賢書的士人,害怕與這些嫻熟於庶務的吏胥展開競爭罷了。他們需要吏胥替他們做這些庶務,但是又不願意給這些吏胥出頭的機會。
幾位大學士對這些事雖不說了如指掌,但也可以說心知肚明。但是這種基於現實利益的考量,卻是和儒家經典的教誨相違背的。
這也是幾位大學士現在麵紅耳赤卻無法張口的原因,不過張瑞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他壓低了聲音對著黃立極說道:“陛下不知道吏胥之害,難道首輔你也不知道嗎?讓吏胥進入仕途,今後我輩豈不成了和吏胥同流合汙之人,如果今後有吏胥考上了進士,乃至榜眼、狀元,我輩士人的顏麵何在?就算陛下說的不錯,首輔你也應當力拒之。”
黃立極翻了翻白眼,張瑞圖的話雖然不合聖人教誨,但是相當的現實。不過黃立極也很清楚,讓吏胥參加科舉,雖然有損大明士人的顏麵,但是對於接下來他所要推進的行政改革卻是大有好處。
正如崇禎對他所言,讓吏胥參加科舉不是目的,給這些整天無所事事的士人找點事情做才是目的。現在的大明官吏,官員除了撈錢就是整天想要批評奸臣來獲取名望,好讓自己加官進爵。
而小吏則是天天想著,如何盤剝小民,欺瞞上官。如何在官員和民眾之間操縱權柄,以獲取利益。
指望這樣的官吏去推行改革,無疑是在癡人說夢。隻有讓這些官員有緊迫感,小吏有壓力,接下來的改革才能落實下去,而黃立極也才能做一個貨真價實的內閣首相。
廢除吏員的世襲製度,規定各衙門吏員的數量,並給予這些小吏以進入仕途的希望。天下官吏反對改革的聲音才不會這麽大,畢竟地方上做事的都是吏胥,而那些科舉出身的官員大多是浮在表麵而已。
大明朝最不缺乏的就是做官的人,有了這些吏胥的支持,就算是士人再反對,大明的行政還是能勉強維持下去的。而士人就算再抗拒,隻要中央有足夠的決心,他們依然還是會屈服的。
當年張居正為了改革,裁撤了大批不支持新政的官員,於是天下百官最後不還是屈服了嗎。對比起什麽虛無縹緲的聖人之言,和名教倫常,都不及權力和白銀更為正義。
黃立極並不在乎吏胥能不能參加科舉,甚至他也不在乎崇禎的地方改革方案能不能落實。
大明轄兩京一十三省,但全國官職總數卻隻有10萬出頭,而高級官吏不過3000左右。每三年就有320餘名進士出身,理論上10年就足夠把大明的高級官員都更換一遍。而達到任官資格的舉人,更是官職總數的2-3倍。
所以大明朝不僅官員俸祿低,而且還出現了官職出缺的少,而任官資格的人過多的狀況。大明的官員並沒有退休製度,而作為官員,生活條件又比普通人好太多,因此壽命遠遠高於普通人,朝中高官超過6、70歲的比比皆是。
這也造成了大部分有任官資格的士人,滯留在京城等候出缺選官。這些人辛辛苦苦考上了進士,但是在沒有得到吏部授官之前,還是一個預備做官的普通士人,一個吏部的小吏都可以對他們呼來喝去的,這些心理失衡之下,能不怨氣滿腹嗎。
這也造成了批評朝中執政和皇帝的清流言官,為什麽會這麽受士林歡迎的緣故。因為他們正是替這些不得誌的預備官們出了一口惡氣,如果沒有這些鬱鬱不得誌的士人為言官搖旗呐喊,東林的聲勢起碼要跌去一半。
崇禎的地方改革方案,在知縣以下增設了三個官職,是官職而不是吏職。大明有1千多個縣,也就是說一下就增加了3千餘官職。
黃立極隻要能把這些官職任命的十分之一控製在手中,就是一股龐大的勢力了。天下士人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想當個官麽,他黃立極為這些士人解決了當官的夢想,難道還怕得不到這些士人的支持嗎?
東林黨人上躥下跳,攻擊他是閹黨黨羽,無非也就是想要把他們這些非東林黨的士人趕出朝堂,讓東林黨的官員上位。而那些支持東林黨的士人,未必也全是真的支持東林的主張,更多的士人也隻是想著東林上位之後,能依附東林得到個官職罷了。
但是現在他遵照崇禎的意思,推行地方行政改革。一下增加了這麽多空缺,那些意誌不堅定的士人,必然會拋棄東林而向他投誠。
如此一來最近朝中聲勢浩大的東林黨複起的聲音,很快就會自動沉靜下去。而攻擊他是閹黨黨羽的聲音,也很快就會煙消雲散。
正是基於這個考慮,黃立極才迫不及待的接受了崇禎推出的地方行政改革方案,連對最為詬病的讓吏胥參加科舉的條件都沒有提出異議。
黃立極咳嗽了一聲,正想著應該怎麽反駁張瑞圖時,比較正直的李國普卻冷不丁的插嘴說道:“芥子兄此言差矣,陛下說的也是有道理的,整天和士大夫接觸的吏胥都教化不好,何以教化百姓。這吏胥但凡有上進心的,還是應該給他們一個出路。
再說了,我輩士子寒窗苦讀十數載,難道還能讓一個蠅營狗苟的吏胥在舉業上比下去?真要有如此大才,我輩應該感到欣慰才對,聖人曰:有教無類。正是為此。
我倒是覺得,陛下一口氣在知縣以下增設了三個官職,官職冗濫,有重演故宋冗官之弊。今日大明已是三空四盡之秋,連九邊軍餉都要時時拖欠,焉能設置如此多之官職,我大明百姓如何負擔的起?我必要上疏糾正陛下之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