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初一
我和一個叫雨的姑娘坐上通向電視塔旋轉餐廳的電梯,進了一家似曾相識的餐館,桌椅全是中式黑漆,古色古香,但眨眼間餐館變得破敗不堪,桌椅上的黑漆褪去,露出枯幹發白的木質,上麵布滿灰塵,一些仕女坐在那裏彈奏古箏和琵琶,還有幾個穿黑西服站一邊拉小提琴的,我對雨說:“以前不是這樣的,我習慣坐在最裏麵右邊角落裏。”
然後就換了一個場景,旋轉餐廳裏,燈光昏暗,坐滿了一對對情侶,每張餐桌的桌麵上都點著兩隻白色的大蠟燭,大廳裏播放著鋼琴曲,窗外,城市的燈火如星海般壯麗。
雨咯咯地笑著,她像握筆寫字一樣用叉子連續叉起了三塊洋蔥。
“這魚挺好吃的!”我切下一小塊魚肉遞到她的盤子裏。
她一直甜甜地笑著,秀色可餐。
“我曾以為這種燈紅酒綠的日子永遠沒有盡頭,”她不緊不慢地說,“可現在你瞧。”
窗外突然一片漆黑。
再看雨,隻見她收斂了笑容,神情嚴肅地盯著我,一字一頓道:“我不是你說的那個叫雨的姑娘。”
我一下子醒了,一背粘粘的冷汗。有線廣播裏正在播報新聞:這是全球重度汙染第三十天,北方的霧霾隨著冷空氣繼續南下,大約一周後抵達本市。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了。床頭櫃上的多功能電話機已經停機,它孤零零地躺在那裏,上麵罩著一層細細的灰塵。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桂花的香味,我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現在的時間是2200年2月9日農曆大年初一下午三點。通訊錄裏還保留著雨的電話號碼,但一撥就自動關機了。
我決定去電視塔上的旋轉餐廳看看,我還記得和雨吃飯的地方。
電視塔在街區主幹道的盡頭,還有一段路要走。冬日的陽光緩慢,悄無聲息。街上空蕩蕩的,一輛車都沒有,偶爾見到幾個背著臃腫旅行背包的蹣跚而行的路人,全都無一例外地戴著口罩,有人甚至誇張地戴上護目鏡。這是怎麽回事?這人都去哪了!
在前方不遠的地方,兩隻老鼠一前一後不慌不忙地橫穿馬路;一個褐色的影子突然從我眼前升起,伴隨著翅膀的撲打聲,定睛一看,是一隻肥大的斑鳩,嚇了我一大跳。
在我發愣的當口,一隻黑白色的小鳥從我腳邊疾速行過,像是被馴養過的,一點都不怕人。我跺了一下腳,它嚇得撲閃了一下翅膀,加快步伐,並未飛走。
今天天氣不錯!筆直的塔身閃爍著午後的陽光,像一枚巨大的火箭,塔尖直指藍天。地麵的顏色暗淡,灰撲撲地,地磚縫隙間長出了一些草。陽光依舊燦爛地照在地上,照在空蕩蕩的長椅上,照在鏽蝕的鐵欄杆上,一陣冷冷的風吹過,甚是淒涼。
電視塔基座的電梯入口處有一個工人蹲在地上檢修線路。大概是因為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那工人緩緩站起身,他戴了一副防霾口罩,兩隻小眼睛滴溜溜地轉。
“這電梯能上去嗎?”
“你上去幹嘛啊,上麵什麽都沒有了。”
“我隻想知道現在究竟還能不能上去?”
“得上麵批準才行。”
“我可以付錢,”我從錢包裏掏出一張五百元的大鈔,上麵印著一個古代醫學家的頭像,我忘了他叫什麽名字。
“這不太好吧,上級知道了可不得了。”
“不告訴你上級不就沒事了。”
那工人猶豫片刻道:“那好吧,你快去快回。”
“謝了。”
工人還是不放
心,又改口道:“不行,我還是得跟你走一趟,要有啥損失,我可付不起這個責。”
他麻利地把工具收撿到一個挎包裏,跟著我上了電梯。
電梯急速上升,灑滿陽光的地麵漸漸遠去,眼前一片純淨的藍。
“我隻給環保局的領導開過一次電梯,他要看看城市汙染的情況。下個月這部電梯就正式關閉了。”
“要換新的?”
“不是,永久關閉。”工人掏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電視都播不了啦,你說留著它還有啥用。”
“太可惜了!”我突然覺得有些傷感。
“你說現在錢能買什麽東西,還不如給礦泉水和蓄電池。”工人掏出那張鈔票對著陽光鑒別真偽。
“等情況好轉會有用的。”我安慰他道。
“但願吧。”工人歎了一口氣。
旋轉餐廳到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藍天白雲,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高樓,路兩旁綠樹成蔭,城市空空蕩蕩,街上一輛車都沒有。
“該看的你都看到了,咱們可以走了吧?”
“我還想再呆會。”
“那你在這看吧,我不能陪你了,樓下的活還沒幹完,”他大概是放心了,知道我隻是來懷舊的,不是小偷,便按開電梯門。進電梯前,他還是不放心,再一次叮囑道:“到時候你可得給我趕緊回來,給你十分鍾,過點我可就斷電走人了哈。”
“城裏的人都去哪了?”我忍不住問道。
“都把自己關屋裏了。”工人用詫異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那住家裏不就跟蹲監獄一樣!”
“還不都是因為怕死。”
我覺得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我想起來我來這的目的,便走了一圈,終於找到那家餐館,裏麵的桌椅碟子都沒動過,像是準備迎接客人的樣子,隻是上麵積了一層灰塵。我扯下圍巾,拍打了幾下座位便坐下。玻璃窗外,是無邊耀眼的陽光。我看著地板上的光慢慢移過來,照在白布餐桌上。我記得當年就是坐在這裏,雨翩翩而至。
“我們吃點什麽好呢?”我拿起桌麵上那本布滿灰塵的菜譜。
“祝你生日快樂!”雨微笑著注視著我,兩隻眼睛眯成了兩彎月牙。
問題到底出在哪呢?真相似乎近在咫尺,卻又看不到盡頭。
我得靜一靜,好好想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看到入口處有一個報刊欄,上麵有一摞本地的報紙,揭起表麵的一張,抖了抖上麵的灰塵,頭版是一條紅色大標題:
北方多地空氣質量爆表25指數超1000
北方大部分地區16日開始的重汙染天氣今日進一步加劇,北方一百多個城市市達500、已經“爆表”,19日首都市區內有監測點25和10一度雙雙突破1000微克立方米。
打開第二版:
北方平原大霧緩慢消退並轉為紅霾汙染,重霾區持續擴大
整座城市就像在一個重度汙染的廠房裏12月——在霧霾中喘氣的城市
第三版:
這次席卷全球的重度霧霾襲擊我們將如何應對
北半球的霧霾主要是酸性濃霧,具有急毒性,可迅速致人死亡。南半球的霧霾主要是一種慢性的長期傷害,過多細顆粒物會深入肺泡,而超細顆粒物甚至可以進入神經係統,造成不可逆的健康損傷,但並不會快速奪命。我國應對汙染天,應做好以下五點:1、重保暖,盡量減少出行。必須出行時,要科學佩
戴口罩。2、愛清潔,減汙染。如果室外空氣質量不好,應盡量關閉門窗。3、不吸煙、少飲酒,選擇清淡易消化的食物。4、少排放,低碳出行。5、防疾病,保健康。
電梯門咣當一聲打開,剛才那個維修工出現在了門口。
“時間到了,兄弟,趕緊走,一會我們頭來了就麻煩啦。”
我放下報紙,跟他進了電梯,聽著電梯下降時發出的嘎吱聲,人的生命在終結時大概也會發出這種聲音吧。
回家時,我在一個街區拐彎處撞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他也看見了我。那人摘下了口罩,我認出了他,他是附近一個小賣部的老板,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熟人,他正往三輪小貨車上搬東西。
“您還沒走啊!”他迅速扔下手上的東西,伸出了右手。
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卻被他的熱情逗笑了。我喜歡被這種溫暖的人情味感染,這就是這座城市最讓我留戀的地方。
“您這是要去哪啊?”我覺得他有點奇怪。
“去鄉下避一避。”
“可您這車哪來的油?”
“我改裝的,電動馬達,燒的是蓄電池。”
“私自改裝車輛不是違法的麽?”
“管不了那麽多了,要活命嘛。”
“對了,”我突然有了這個念頭,“我想買點東西。”
“沒貨了,您去庫房看看,想要什麽盡管拿吧。”
我走進庫房,裏麵的光線很暗,地上有一層薄薄的塵土,除了幾張舊沙發,根本就沒什麽東西。
我來到外麵,超市老板已經裝好車了。
“您聽說沒?”胖老板一雙大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張肥臉慢慢靠近,“還有比霧霾更恐怖的東西。”
“什麽?”
“還記得上次我跟您說過的瘋子襲擊兒童的事嗎?現在這事鬧得更大了,信不信由您,這他媽居然是一種傳染病,在北方已經蔓延開了,他們管這種人叫童屠。”
“報上怎麽沒說?”
“這事能讓您知道嗎?機密,懂不懂,國家機密。”
“結果還是讓你知道了!”我想跟他開個玩笑。
“問題是誰得想到這個也能傳染!北方有一村子,疫情爆發,全村人感染上病毒。後來軍隊來了,好家夥,圍了個水泄不通,不準進也不準出,圍了大半個月,最後軍隊強攻,這可要命了!他們用火焰噴射器把全村人都給燒了,一個活口沒留。您說這事怎麽可能讓您知道,到現在都還戒著嚴呢。”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有一親戚他們家就住那村附近,前不久才逃難到這的。”
“從你嘴裏就沒聽過什麽好事。”我還記得這家夥特能侃。
“我要鎖門了,倉庫裏的貨有用得上的嗎?”
“不必了,謝了哈。”
超市老板從車上拎出一個小編織袋,裏麵沉甸甸地裝滿了東西。
他把編織袋遞給我,我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麵有幾節電池和一個手電筒,底下還壓著一個簡易的防毒麵具。
我尋思著這些東西倒是都用得上。
“一共多少錢?”
“送您的。”
“你太客氣了!”
“多年的老主顧了,這點交情還是應該有的。”
目送超市老板的小貨車遠去後,我突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