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6.第476章 北國
「這一代南朝皇帝當真年輕有為!看去莫不是才弱冠之年?不可能,聽聞大明皇帝錢惟昱在後周初年便已經至南唐為人質,此後隱忍多年,文武兼備,著書立說聞達天下,領兵征伐滅南漢、奪江表、吞楚地、復川蜀,乃至於今奪了宋人汴京……算來後周初年至今也有二十年了,錢惟昱的年歲,應該與趙炅相仿……只是怎得看上去如此年輕?而且趙炅那庸人看似行伍出身,成熟穩健,宋人的江山卻多是他兄長趙匡胤在位時所奪。趙炅弒君登位之後,宋人只得喪師失地,從無尺寸開拓。這錢惟昱看似文弱俊朗,那麼多功業都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從一隅而得天下,當真不是易於之輩,今日卻是要小心了……」
耶律休哥一邊在紫宸殿上施著繁冗的禮節,一邊偷覷錢惟昱容色,心中暗自思忖,錢惟昱看上去那副文質彬彬俊雅飄逸的姿態,著實讓耶律休哥產生了人不可貌相的感慨。所幸,因為遼國如今算來和大明還是平級,既然耶律休哥帶了國書而來,倒也沒讓他三跪九叩,免去了他更多尷尬。
耶律休哥在觀察錢惟昱的同時,錢惟昱也在暗暗戒備這個不出數年便會成為勁敵的契丹人,看上去耶律休哥也不到四旬年紀,大約三十七八樣子,英武倒是英武,而且還沒有尋常遼人那般粗豪大咧的舉止,反而是有些內斂,額前一圈頭髮髡成了地中海,其餘則是自然披散,也不扎束結髮,卻絲毫沒有讓人產生野蠻的違和感。
如今這個時候,因為耶律撻烈耶律屋質這一代人還沒老死,分掌著南院大王、北院大王,所以耶律休哥、耶律斜軫這一輩將領的軍事才能在遼國還未被徹底體現出來,遼帝這才放心讓耶律休哥來為使。若是錢惟昱此刻狠一下心……不過一想到暫時不便多樹敵,宋人還沒有徹底幹掉,所以讓耶律休哥不明不白暴斃的念頭在錢惟昱腦中不過轉了一下就打消了。
「惕隱遠來不易。朕年前討伐趙宋,倒也並非覬覦天下,實在是趙炅無道虐民,更兼弒君殺兄,人神共憤,天下無有道之主,朕不得已而弔民伐罪。起兵之時,並未與貴國接洽聯盟,今日惕隱此來,卻不知是所為何事?」
耶律休哥此來所為何事,自然是早就讓孫晟陶谷之流知道了的,錢惟昱如此明知故問,耶律休哥反而不惱不怒,只認南朝皇帝是個在舞文弄墨和爭取大義名分方面非常看重的拘泥之君。既然遇到了注重虛名的君主,想來只要在名分上多尊重對方一些,定然是可以讓對方多吐出一些實利來的。
「南朝皇帝陛下,雖然此番起兵貴我兩國並無事先協約,然在伐宋一事上,卻也是不謀而合,陛下戰河南,我大遼戰河北,至今共得宋人五十州疆土。然殘宋如今退入關隴、河東,便是想棄河南而退出四戰之地。若我大遼與大明因為劃界不明,反生齟齬,豈不是便宜了宋豬!因此,吾皇此前倒是授權外臣與大明相商,劃分一個瓜分宋地的章程,日後各自約定不好撈過界限,也好合則兩利,克盡全功。」
錢惟昱微瞑著眼睛不言不語,一旁卻有與會的心腹將領出來代勞——這也是錢惟昱非要堅持讓耶律休哥正式覲見的原因,因為如果是讓使臣私下談的話,大明這邊就只能出文官,不能讓武將同列了——此刻,但見楊繼業跳出來,大聲說道:「兵無常形,戰事千變萬化,伐宋進取豈可先約定範圍?若是一旦劃界,我大明兵馬驍勇,追殺宋人甚急,宋軍不敵後都紛紛逃竄入划給遼國的地界,那我大明難道便不得追擊了么?」
耶律休哥聞此言,立刻勃然變色。這個明將如此說,那是看不起遼國的戰鬥力至極了,那擺明了就是說:兄弟,咱要是劃定了各自討伐的地盤,宋軍為了防止被我大明殲滅,都會逃竄到你遼國勢力範圍內欺負你們這些契丹魚腩呢——大遼立國以來,有被南朝看不起沒文化,沒錢的,但是還從來沒被人看不起說大遼不能打的。
「這位將軍,不知尊姓大名!」
「不敢當!在下楊繼業,忝列大明鐵騎都右軍都指揮使!」
耶律休哥不怒反笑:「原來便是楊都帥當面!聽聞楊都帥少年時還是漢藩下將,卻是被吳越人買通而去,如今倒也得居高位——令尊大人、麟州楊防禦使,如今可還是跟著劉繼元投我大遼呢,楊都帥豈有意乎?」
「耶律大人多慮了!楊某讀書少,只知豫讓眾人國士之論,陛下恩德四海,天下歸心,虛懷納士,古今無匹。劉氏不過徵募草草,並無恩義可言,楊某自問問心無愧!」
錢惟昱坐在上頭,見楊繼業和耶律休哥也把嘴炮的話題岔開了,見火候已到,清清嗓子開腔定局說:「寡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惕隱不必再故作挑唆之言。楊將軍所言,也是我大明所慮,遼國若是想要密約地界瓜分,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若是存在我大明將來攻略洛州時,河南宋軍流竄西北諸般情形,我大明難道便不得追擊么?」
耶律休哥這時也已經忍住了衝動,從一開始被明人看不起大遼武力一事中冷靜下來,說道:「陛下所慮自然也有道理——然而既是如此,若是劃定勢力範圍后,他日我大遼追擊宋軍逃入大明的勢力範圍,我大遼也是可以追擊的咯?」
「此事自然是兩國平等了——總歸要以能夠更快消滅偽宋為上。」
「既如此,外臣倒是可以陳情應下這樁事情——現在,貴我兩國可能談一談勢力範圍劃分的問題了么?外臣出使前,我大遼皇帝叮囑說:為體現我大遼誠意,洛陽、漢中等地盡數可划作大明勢力範圍,任從大明攻取;而我大遼眼下只要河東各州。至於關隴、河套,可以慢慢再談。」
耶律休哥的口氣自然是再次引起了大明各位文武的不滿,在明臣看來,被遼人趁虛而入搶了河北已經是遼人佔了便宜了,如何能再把河東原本北漢國的地盤再讓出來?而且遼人承認的屬於大明勢力範圍的地盤中,上庸、漢中等地已經被大明三面包圍了,本就是囊中之物,洛陽也是近在咫尺,不用遼人承認大明也可以很快拿到手,那不是在慷他人之慨么?
當下武有林仁肇、楊繼業,文有孫晟、陶谷紛紛抗辯爭論,一時半會兒也沒個結果。錢惟昱便定下個基調先賜宴,然後讓專人慢慢再談判。經過多日扯皮,最後也沒有別的更多進展,只是讓遼國進一步承認了關中的渭南部分屬於大明勢力範圍——畢竟長安就在渭南,若是連這座如今宋廷新都、原大唐故都都不能捏在手裡,大明還有啥臉稱正朔?遼人也是知道在這個問題上不能觸及更多,便沒有堅持。洛陽、漢中、河東的初步勢力範圍劃分也就按照此前遼國方面的初步提案議定了。
最後剩下的問題,便是渭北、河套和隴西那一塊地區了。在遼國看來,既然許了渭南和長安是大明勢力範圍,大明自然該在河套問題上做出讓步。然而大明對此依然是寸步不讓,幾乎要讓話題談崩,最後還是大明一方的代表在錢惟昱暗中授意下提出一個觀點:河套與隴西之地,如今雖然名義上是宋國的,然而實際上眾所周知自從唐末以來,便是李氏、折氏、楊氏一些党項族土皇帝實際掌控、聽調不聽宣的。若是明、遼聯手滅宋,這些地盤究竟會跟著宋國殉葬還是自立門戶,便不好說了,因此瓜分宋人遺產的問題上不該涉及這些區域。
耶律休哥得到這個論調時,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幾乎要武力威脅大明、打出和宋人聯手伐明的姿態了。所幸明人也是打一棒槌給個棗,表示關於遼國做出「承認渭南地區將來是大明勢力範圍」這個姿態讓步,大明還是很承情的,願意在「歲賜」上做出足夠的讓步,保證讓大遼滿意。
耶律休哥當日也沒答覆,只是回驛館又「思考」了一日,次日便答應了這個基調繼續討論「歲賜」的問題,一番討價還價,明人答應從此每年給遼國歲幣銀絹一百萬——也就是白銀五十萬兩,絲絹五十萬匹。耶律休哥回國時,就可以帶走洪武元年的這一筆歲賜。
大明的富庶,再次讓遼人瞠目結舌,此前遼國只拿過石敬瑭和北漢劉家的進貢,一年有個十萬八萬就不錯了,歷史上遼國每年的國庫結餘從來也沒超過二三十萬貫的——當然今年遼國劫掠了河北之後,一次性收入肯定不少,不過這些都是一鎚子買賣,不得長久。現在明朝答應每年給遼國相當於其正常財政收入一倍多的歲賜,遼人自然是重視不已的了,哪怕將來還打算多撈一些地盤,至少眼下可以先用大明的財政輸血讓大遼國力增長繁榮一些。
……
和遼人的外交嘴炮,便暫時打到這一步為止了,為了慶賀明、遼兩國達成共識,在耶律休哥回返之前,錢惟昱少不得再賜宴款待一番。耶律休哥也帶了他入明以來最全的陣容來謝恩,不僅有副官、從人,甚至還有蒙著面紗獻藝服侍的侍女。這些錢惟昱自然是渾不在意、任從他們謝恩的了,反正宮中侍衛林立,也不虞遼人有本事刺殺。
一個十六七歲的窈窕少女,借著耶律休哥的掩護,在一群契丹女子簇擁下,逮著機會戴著面紗在錢惟昱面前獻舞——當然,至少還隔著五十步的距離,那些女子也是渾身衣著單薄,全然藏不下東西的。
「那人便是從兩浙一步步取了天下的錢惟昱么?本宮會記住這張臉的。可惜了……既然是咱大遼的敵人,將來少不得是一番你死我活。唉,要是耶律賢那病秧子有這般英武俊逸該有多好……這才像個皇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