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3.第293章 一騎紅塵妃子笑
時間線回溯三個月,關中陝南之地。
鳳州城裡,自命諸葛之才的后蜀「儒將」、如今正官拜山南諸道行營都討的趙季札,自信滿滿地坐鎮而守,等待著重重圍困的後周軍隊「糧盡自退」,好讓他收穫一份揮軍掩殺的破敵功勞。
鳳州這個地名,或許很多不了解唐末五代歷史的人會不太了解,不過如果對著古地圖對照一番的話,就會恍然——鳳州之地,古稱陳倉,便是漢高祖劉邦當初「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大破三秦諸侯、以及諸葛武侯六齣祁山時遭遇曹魏名將郝昭固守的那個陳倉了。隋唐撤郡改州時候,才定名為鳳州。
劉邦暗渡陳倉得手,才有了後來蕩平三秦、據有關中、進而爭霸天下的偉業。諸葛武侯六齣祁山時,被郝昭等曹魏名將多次阻於陳倉,以至於北伐中原功敗垂成。所以這鳳州的得失,實在可謂是決定四川軍閥與關中軍閥爭霸的關鍵所在了。
如今,鳳州在趙季札手中,而且從去年秋收之後、周軍陸陸續續前來討伐至今,周邊屬邑多有易手,唯有這鳳州城一直不曾被攻破。大半年下來,周軍圍城三次,又因為寒冬糧草不濟撤走過兩次,始終沒有明顯的突破。大周的西南行營招討使從王景換到向訓,也沒見換帥能帶來什麼進展。
趙季札絕對不是最後一個以諸葛武侯自居的四川人(因為後面還有王昭遠),但是絕對是比較喜歡以古喻今的了。鳳州穩如磐石,城內糧草豐足,足夠支持敵軍圍城逾年,這一切,讓他的信心也爆棚起來了。明明戰爭還沒結束,他卻有心情聚眾飲宴,順便接受手下的溜須拍馬。
「都討大人,看來今年這周軍還是只能如此這般和咱耗著了,鳳州城防如此堅固,糧草如此豐厚,又無法斷絕水道。哪怕周軍有百萬之眾,日夜猛攻,也是不得入的。」
一個龍套級別的手下一邊敬酒,一邊向趙季札稱讚寬慰。偶爾有一個掌管錢糧後勤的文官想要潑潑冷水,很快也會被壓下去。
比如說,有一個錢糧官提醒道:「城中錢糧豐足,也不過支撐半年有餘。若是到了來年開春,周遭州縣糧草無法聚集上來的話,只怕便不好持久了。」
這番言語,立刻遭到了駁斥:「爾等舞文弄墨之徒,懂得甚的兵法戰策?蜀道艱危,這鳳州城背靠岐山斜谷,周軍要想圍城,必須封住斜穀穀口。一到寒冬臘月,大雪封山,如果周軍還不能破城,如何有可能繼續圍城?只要這斜谷出口被周軍撤圍了,那便是和去年冬天一樣、糧道復通,那樣周軍便是又一年勞而無功、師老兵疲。」
「黃虞侯說得是!不過,若是今年再有如此機會,休說熬到周軍安然自退——真到了那一天,趙都討還不親率大軍追殺,把向訓小兒殺得片甲不留!周軍到時候士氣頹喪、軍糧將盡、長期受挫,還不是手到擒來。」
「劉安撫說得不錯,倒是某保守了。」
一群人相互吹捧,好不噁心,偏偏趙季札坐在節堂主座上還聽得津津有味,彷彿周軍已經被他打退了,甚至他已經逆襲關中,直取長安城了一般。
意淫,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耳光打醒了。
「報!興元府急報!趙都討,不好了,陽平關失守了!陽平關守將韓繼勛猝遇偷襲,兵敗被殺!餘眾在督軍使王欒率領下退守興元府,並沿谷下寨。」
節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剛才連滾帶爬沖入節堂報告的信使說了什麼。或者說有些人雖然聽見了,卻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興元府,就是漢中。三國時候諸葛武侯六齣祁山,都是以漢中作為出兵的根據地、屯糧地的。漢中以北,祁山谷口的地方,便是古陽平關,也就是當年黃忠斬殺夏侯淵、趙子龍一身是膽的地方。如今的后蜀國,鎮守興元府的,乃是興元節度使李廷珪。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趙季札瘋了一樣衝下去,拎住信使的鎧甲嘶吼道。
「回稟都討,陽平關失守,韓繼勛戰死。王院使退守興元府投奔李節帥,並沿谷下寨阻擋周軍。」
「把這個動搖軍心的傢伙推下去斬了!」
「都討大人,冤枉啊,小的當真是興元府而來的信使,九死一生翻山越嶺才到得這裡,入城時還偽作周軍衣甲,這才矇混通過圍城的。不信可看小人貼身收藏的密函,上面乃是興元府李節帥親筆、印信。」
「胡說!那周軍是肋生雙翅、飛越群山的么?陽平關位於斜谷盡頭,我鳳州大軍堵住斜穀穀口,如若有大股周軍深入斜谷進兵,我焉能不知?若是真有此事,我軍早已出城突圍,破周軍後路,斷其後路,周軍怎麼可能直接殺到陽平關下!」
「回稟趙都討,周軍不是從斜谷進兵的呀!周軍一支偏師,在一個名叫趙匡胤的都指揮使率領下,從子午谷進兵,一路翻山越嶺,直插陽平關下……」
「混賬!子午谷怎麼可能進兵?當年諸葛武侯六齣祁山,魏延匹夫便獻過從陽平關走子午谷直趨長安城下的昏招,被諸葛武侯痛斥弄險,隨便一旅偏師于山險要隘之處設伏,便能讓子午谷內進兵的人馬屍骨無存……」
趙季札用一種狂熱崇拜的語氣,複述著當初諸葛亮痛斥魏延、不能從子午谷弄險進兵的理論,但是越說聲音越輕。要是……這一切都是真的呢?
……
子午谷,是秦嶺六條連接西南漢中地區的大道中最險峻的一條,歷史上多次有兵家企圖偷渡,但卻從來沒有人成功。
在古代,穿越秦嶺去往漢中、上庸以及其他最終可以入川的道路。主要有六條,從西到東依次為:陳倉道(斜谷)、褒穀道、儻駱道、子午道、庫穀道、武關道。秦嶺地區山高谷深,儘管這六條大道全都佔據險要。但在古往今來的戰爭中,它們當中的另外五條仍然許多次或被攻破,或被偷渡。
這其中,僅有子午谷里的子午道,卻是這六條古道中,唯一一座多次被人謀划偷渡、但卻從來沒有成功過的險峻要塞。所以,後世史學家才才發出了"秦嶺六道,子午為王"的感嘆。子午穀道開闢於先秦時候,漢王劉邦入川時走的就是子午谷——只不過那時候楚漢停戰,所以劉邦是在和平年代通過子午谷的。
劉邦入川時,燒毀棧道,所燒的,就是這子午谷中的棧道。後來重新出川時「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世人只記住了被暗渡成功的陳倉道、也就是斜穀道;卻忘記了扮演掩護作用,被「明修」的子午穀道。
因為劉邦麾下第一名將韓信,以及後來的諸葛武侯,都宣判過子午谷是兵家絕地、絕不可能有人從這裡進兵成功。
當然,諸葛亮的威名,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麼響亮的。魏延被諸葛亮否定了的那條兵齣子午谷的計謀,也不是沒有被後世的「諸葛黑」試過。五胡十六國時期,東晉大將桓溫便是一個著名的諸葛黑,他一生以為諸葛亮的用兵之道不足為鑒,力挺魏延當年獻策的進兵法門。可惜桓溫複製了魏延的進攻路線之後,東晉軍還沒通過子午谷,就被長安出發的前秦軍埋伏了,全軍覆沒。
如果錢惟昱沒有出現,任由歷史自由發展的話,那麼再過六百年,明末時候的「闖賊」高迎祥,也會在通過子午谷、偷襲西安城的時候,被明軍將領孫傳庭伏擊,兵敗身死。
趙季札當然不可能知道如今還未發生的高迎祥孫傳庭戰例,不過這不妨礙照本宣科讀兵法的趙季札直接相信諸葛亮的鐵口直斷。殊不知,韓信和諸葛亮認為子午谷是絕地,那是建立在充分地偵察和準備前提之下的。哪怕是歷史上的司馬懿,也並不是如《三國演義》小說家言當中那般「知諸葛一生唯謹慎,必不敢齣子午谷、不必設防」的。
於是,趙季札就悲劇了。
更要命的是,唐末的子午古道,和隋朝以前的子午古道還是略有不同的,和明末的子午谷也不同,唐朝的子午谷,可謂是中國上下三千年中,路況最好的時代。
隋朝以前,宋朝以後,子午谷不但道路崎嶇、天氣變幻惡劣,而且部分最為險要之處,只能僅容步卒攀援而過,絕對不可能通過大車,甚至連騎兵策馬而過都做不到。但是唐朝的子午谷,是僅有的、可以全程策馬通過的。
這一切,全拜楊貴妃愛吃荔枝所賜。荔枝這種作物,離開枝頭不過三五日,就會變色、逐漸失去色香味。後人對於運荔枝的辦法,往往以「一騎紅塵妃子笑」來浪漫的概括,卻不想想,從嶺南直接策馬賓士到關中,又豈是那麼幾天就可以做到的?
事實上,唐玄宗給楊貴妃吃的荔枝,是嶺南韶關一帶的地方官,每年把百姓種植的荔枝樹整顆連同根系泥土一起掘出來。然後裝上大船,利用瀟湘諸河水運進洞庭湖、再轉入長江、漢水。沿著漢水溯流而上直到漢水盡頭的秦嶺邊緣,然後才摘取荔枝上岸,用快馬鞭策直奔長安。因為在漢水上游之前荔枝都沒有離開枝頭,是連樹整顆挖過來的,只有最後從秦嶺地區實在沒有水路可走了,採用奔馬完成把荔枝摘下來後送到長安的最後一程。
楊貴妃吃的荔枝,就要通過子午谷,所以玄宗一朝,花了上萬徭役民夫的性命,翻修過一次子午谷的官道,讓這條路拓寬修繕到可以放心賓士駿馬的程度。
趙匡胤,好歹做了一件好事,他讓原本只是用來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子午穀道,扮演了一次奇兵突擊的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