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第229章 心靈饑渴
賀茂齋院,竹樓書齋內。厚厚地一匝安吉竹紙,都是小塊的彩粉細箋,約摸有足足六七百頁。便堆放在選子內親王案頭的一個小木盒裡。紙張的成色有微微泛黃、發皺的,也有略微光潔瑩潤些的。很顯然,這些字紙取用的時日,前後相去甚遠。
不過,每一張紙上的內容,倒是相若彷彿。抬首都是四句抄詩:「別路秋風起,離亭葉正稀;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飛。」
兩年前錢惟昱離開賀茂齋院,離開平安京之前,選子看到的最後一幕,便是楓葉竹林、秋風歸雁的景象。這首應情應景的詩作,兩年來選子每日習書練字時都要先抄寫一遍,然後再做別的。
畢竟兩年前她不過才虛歲七歲而已,再是天資聰穎、蕙質蘭心,當時也不過是只認得一兩千漢文罷了,仍然處在海綿吸水一般的求學階段。這兩年來,她雖然掛著協調日方學問僧、齋院女官編纂《漢和字典》注音部分的活計;但是實際上,對於選子來說,每一冊《漢和字典》與其說是她的作品,還不如說是她自學的教材。
選子可以拿到的《漢和字典》自然是第一手資料,基本上是每編完一冊她就能拿到一冊。所以這套曠世巨著雖然正式面世發售還不過半年,她自己卻是足足習學了兩年了。如今不過將滿九歲,已習得六七千漢字、十幾本漢詩和歌在胸中。
兩年來,選子養成了辰時起身習書、午後分韻研讀漢詩的生活習慣;用了晚膳后再了解一下編纂活計的進度,再讀一些一些陰陽寮送來的、介紹賀茂大神的物語、神學典籍——畢竟她掛著齋院的名頭,將來也算是神社的「住持」,絲毫不懂神學和陰陽道、神道教的知識典故的話,也不像話。這種修行一般的生活非常規律,幾乎毫無熱忱和激情可言。
不過,規律總有被打破的時候,這一日,選子習書完畢之後,用了午膳,按照學習進度,本該是讀《昭明文選》的時候了。一本《昭明文選》在案頭攤了小半個時辰,卻幾乎一篇都沒看進去,連書頁都沒怎麼翻弄。反而是這兩年來錢惟昱讓海商船隊送來的那些舊書信,被反覆掏出來念讀——當然了,是夾在《昭明文選》裡面讀。
「選子,既然沒心思讀書,何不主動打上門去找人。咱都打聽過了——人家昨日被藤原師輔那老貨纏了一日。源高明的席面,還要後天才輪到,今兒個正該是閑著。」
一陣銀鈴一樣清脆的少女聲音,促狹地突然在書房門口響起,把選子駭了一跳。她閃電般地一拂《昭明文選》書頁,把那兩頁舊書信夾在裡面,故作鎮定地裝作開書,一邊頭也不抬地故作嬌嗔:「清子你越來越作死了,進來從不敲門。」
來人正是如今已經掛了賀茂齋院「和歌司」女官職務的清少納言,與兩年前相比,她的成長發育比選子更明顯,虛歲十一歲的小人兒,居然胸前已經有了微微的波動,而且身量也有四尺五六寸長短,體態纖細裊娜,好不萌態可人。
「我的殿下好妹妹,姐姐也是一心為了你好。既然這麼想,大不了打上門去就是了。」
「你你你……滿嘴胡唚些什麼呢,誰想這想那了。」選子橫眉豎目,面頰因為置氣嘟嘟地圓鼓鼓的,如同一個吹得飽脹的淡粉紅色氣球,而那張平素線條纖秀典雅的小嘴,正如氣球的氣嘴一般吹彈可破。
「啪!」小惡魔清少納言搶上一步,拍在清子手上那本《昭明文選》上,露出一個促狹地眼神。
「好姐姐,別鬧了,別混鬧人家看書。」選子一下子有些緊張,不善心機的她,立刻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的情態。但是這種時候,越是變臉,就越是相當於告訴對方,其所猜測不錯了。
「看書?這本《昭明文選》怎麼鼓囊囊地厚了不少——嗯,這是什麼?」清少納言的纖纖玉手,在書頁上一拂,隨後從皺起的書頁間,挾出一張有多次反覆摺痕的信箋,好像一面勝利的旗幟,在選子面前晃悠,「不想人家的話,有必要一封信反覆看上幾十次么?」
選子大羞,見心中所思被撞破,一時竟然有淚光隱然,似乎要被清少納言欺負哭了。她憋了許久,最後撲向書房內的綉榻,撲上去打了個滾,用錦被蒙住頭臉,然後才傳出一陣被棉花和錦緞隔音后壓抑的抽泣。
這下子,反而把清少納言給窘住了——雖然選子脾氣好,這兩年也一直是姐妹一般玩大的,可是人家畢竟是她的上司主子,又是公主。把公主真箇弄哭了,怎麼看都不是什麼好事。
「好妹妹,好殿下,姐姐,哦不奴奴知道殿下是一心侍奉神明的虔誠之人啦,定然不會有如奴奴這般心思不定的想法的。這便別鬧了吧,奴奴也是一片好心,怕殿下悶壞了。」
「哼,惹哭我了便改口叫我殿下,想來平素叫妹妹都是裝的,我不聽我不聽。」這陣聲音隔著被子傳來,自然壓抑無比。清少納言聽了無法可施,便也跳上床去,要想揭開被子,卻被選子從裡面拉住了壓在身下。清少納言雖然年紀長兩歲,體力也不曾大到可以把選子整個人抱起來的程度,被一打混,便也倒在那裡滾做一團。
兩人正廝混打鬧,卻聽侍女來報:「殿下,吳越國廣陵郡王殿下求見,正在院門外呢,奴婢先引了客人到宅院內參拜歇息,如何招呼還請殿下示下。」
選子和清少納言立刻停止了打鬧,好像時間靜止一樣陷入了寂靜。隨後選子「呀」地一聲驚呼,趕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一樣踮著腳跳下床,奔進內室找出銅鏡梳子,趕緊收拾起妝容,連回復的話語,都忘了和通傳的宮女交代,還是清少納言心思清楚,交代了那侍女一聲,讓等錢惟昱參拜之後直接引進內院即可。
內室里,選子嬌嗔地咒罵著:「死清子,臭清子,害得人家這般衣冠不整鬢髮繚亂,要是一會兒哥哥嫌棄人家這副樣子,看不把你貶到掃部寮去做粗使的女官!」
……
須臾,錢惟昱參拜過神社,便帶著安倍素子和清涼小道姑轉入內室。
素子自不必說,跟著錢惟昱混的日子久了,也愈發謹言慎行,溫婉和順。而小道姑這兩天一直微不可察地耍小性子,讓錢惟昱不痛快。錢惟昱也知道這種年紀的小蘿莉都是沒定性的,絲毫沒有反省到是因為他白日宣淫的事情被對方撞破了,這才讓人家對他更加不屑。
不過,小孩子心性就是小孩子心性。到了日本之後,小道姑除了在石見銀山的時候,見到了燒丹煉銀,銀、銅、鉛分離的一些秘術之外,也沒找到什麼好玩的事情。錢惟昱那些外交性的宴飲覲見,小道姑自然是不會去的。和那些掌握了公知話語權的高僧大德交往,小道姑本著佛道門戶之見,就更加嫌惡了。
唯有今日,來到日本人的「神道教」神社內參拜,可以看到很多掛著類似道門幌子的「異端」的神像、祭壇、爐鼎,倒是頗為滿足了小道姑的獵奇之心。到了這裡之後,她便一改對錢惟昱公事公辦臭著臉的神態,暴露出了跳脫活潑的天性。
錢惟昱三人用了一盞茶,收拾了半晌妝容的選子內親王,才算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了。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似乎千言萬語都在時空靜止的瞬間傳達完了。
選子的容貌,和兩年前相比,略略退去了兩分嬰兒肥,身段也高了半尺多一點兒,只是為了和渴慕的義兄在書信中能有更多的可聊之事,這兩年的苦學讀書讓她身材更如弱柳扶風,那柳條腰肢渾似掐一把就會夭折一般。面容白皙粉嫩,而且有瑩然欲滴的水汽光潤,顯然是天然姿容不凡,不需要脂粉的修飾。纖眉秀目,瓊鼻櫻唇,搭配出恰到好處地精緻細膩。
身上穿的,依然是西陣織的巫女服,不過兩年來身材的變化,肯定不是當初那一件了。人家貴為公主,身上的西陣織自然比素子穿著的更為華貴典雅。八色混紡了駝絨、孔雀翎和金銀絲的織錦,縱然是素白、水色、淺粉、藕荷等淡雅的色澤為主,依然給人一股燦若群星、秋水長天的視覺衝擊。
「嗯,這個小妹子,你便是這神社的住持了么,你們日本神道的衣服,倒是比咱中土道人的花哨得多呢。哎呀呀,咱道門的道袍要是也不拘於靛青染,便就好了。」
靜謐純美的氛圍,被煞風景的小道姑破壞了。果真是沒有女人不喜歡漂亮衣服,雖然入了道門,對男人沒興趣,正日介想著如何煉製仙丹修到「斬赤龍白日飛升」,可是一看到異族的女性神職人員可以掛著巫女道姑一類的名頭穿漂亮衣服,小道姑立刻還是嫉妒得張牙舞爪。
「清涼,不得無禮!那是選子內親王,嗯,便相當於中土的朝廷公主、皇帝嫡女了。」
選子也被這打擾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這才從滿眼都是錢惟昱的狀態,轉為看見了錢惟昱帶來的隨行之人。安倍素子她是認識的,畢竟那是陰陽寮主官安倍晴明的女兒,原來也多曾見。上次錢惟昱離開日本歸國之前,造訪賀茂齋院時就帶她來過。
至於這個穿著奇怪青藍色袍服的女子,選子自問毫無印象,看年紀,和兩年前時的陳璣差不多,看來只是義兄的侍女而已,可是聽對方的言語,又該是個修道之人……啊,莫非這便是唐土的道士么?
選子剛要在腦中過一遍信息,便聽到了錢惟昱出言呵斥那個法號清涼的小道姑不得對自己無禮,心中還是有些感激的。選子又急著在義兄面前顯示自己的大度雍容大,當下挽起小道姑的袖子,故作大方地說道:「不妨事的,這小妹妹喜歡的話,妹子自當也送她一套西陣織的袍服當見面禮了。」
小道姑像被蜜蜂蜇了手,一下子跳了開去,上下打量了一番選子,然後詫異地問道:「誰是你妹妹,貧道看上去有那麼小么?貧道今年可是十三歲了呢。」
「你有十三歲?」選子和跟在選子身後、進門后一直沒機會出聲的清少納言,幾乎是一起喊出聲來。尤其是清少納言,一邊說一邊還非常驕傲地挺了挺胸脯,同時用自得的眼神看了一眼小道姑古井無波的道袍交襟,心中說不出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