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第212章 寶馬
一頭大青驢被四匹劣馬圍在中間,沿著宣州與湖州之間的顧渚山山道,自西向東緩緩而行。
驢子上坐著一個青灰道袍的年輕道人,看上去不過十歲出頭年紀而已;不過如果再看得仔細一些,就能發現這個道人的膚色過於細膩光潔,而且沒有喉結,顯然是一個西貝貨。而女子獨有的嬌嫩瑩潤,顯然讓易裝之後的模樣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了一些,讓人難以估計其實際年齡。
驢子四周圍著的四匹劣馬上,卻都是各騎乘著一名老道,其中最年輕的也已經頭髮花白了,最年長的更是鬚髮如銀,渾沒有一絲黑色。這些老道雖然看著老邁,但是個個面有紅光,少有皺紋,顯然是修行有道的高手;
看他們身形並不隨著馬匹在山道上的奔行而顛簸不已,反而是可以非常淡定地穩住重心起伏的節奏;那種姿態,就好像整個人不是坐實在馬鞍上、而是如同架了鐵板橋一類的腰馬功夫,虛坐在那裡,讓修習武道的內行之人一看就不敢輕視。
四個這般精幹老成的道人,卻要護著一個小道姑出行,顯然這個道姑身份是非同尋常的,至少是道門當中輩分甚高之人。考慮到正一道的道士並不如全真道那般要求做辟穀絕欲的「真人」、歷代天師都是可以娶妻生子的,所以說不定便是天師道中某個輩分甚高之人晚年所生的幼女了。
一驢四馬五騎緩緩而行,路旁卻是逐漸有越來越多的苦役工匠在那裡搬運碎石、挖土填坑。很顯然,這些都是今年被中吳軍節度府徵發的民工,詣在拓寬湖州和宣州之間的山路官道。
湖州是中吳軍節度使錢惟昱今年剛剛從他十叔錢弘億手上接手過來的地盤,而宣州則是去年從南唐治下攻取的,中吳軍節制這兩個州府都不過才第一年而已。相比之下,其他蘇秀明台等州在錢惟昱治下多年,早已是民生安樂、該大興土木的活兒都辦的差不多了。如今也只有這湖州和宣州之間顧渚山、天目山的隘口依然有些難行。所以今年的役工勞力空閑下來,自然是優先往這裡投了。
那小道姑卻是不明白這些大道理的,她騎在驢子上,看著往來的民夫揮汗如雨,在七月秋老虎的餘熱中依然如螻蟻般做著工,不由得心生同情,暗自啐罵了一口中吳軍節度使的一般官僚。
「這中吳軍地界,倒是勞民傷財,這般山路,便是不拓寬,也足可走得車馬了,大軍行進都不妨事,還要費人工勞力拓寬,真是不當人子!」
「師姑博愛之心,果真是……仁善得緊呢。不過據師侄所知,這些役夫卻是近日江北楚州泰州等處新來的流民,因為過江來的時節已經誤了農時、這一年時光都不得有收成果腹過活,廣陵郡王這才讓治下百官呈報境內所需大興土木的工程,挑了這幾處還有可改善之處提前動了,也好給那些流民一口飯吃。
如今我吳越境內,舉凡江平南、中吳二鎮,役使民夫都是要給銀錢口食的了,不比前朝時候,不但做工的都是白征白用,還讓民夫自備口糧。若非廣陵郡王仁善,這些人流落無依,又無處覓食,豈不是更可憐?」
對著那小道姑賠笑答話的,自然是那四名老道中的一個了,那老道在四名護衛道人當中年紀既不是最長也不是最年輕,看上去面向忠厚,不過口齒倒是頗為便給。聽他說話語氣,自然是對廣陵郡王錢惟昱非常讚賞的,言語間凡是提到錢惟昱都是往好了說。
當然了,這番話若是讓旁人聽了的話,最令人詫異的,自然還是「師姑」的那個稱呼了——至少六十多歲的老道,居然稱呼一個垂髫之年的小道姑師姑、自稱師侄,這輩分也著實有些過了。
聽了自己師侄的賠笑,那小道姑也知道自己開始的話說得有些沒道理——錢惟昱這可是解決新來耽誤了農時的流民就業問題,又不是趁火打劫奴役他們。不過心中明了歸明了,這道姑卻是絲毫沒聽進去一般,小嘴一撅地嗤道:
「哼,要你們幾個給他說好話。貧道既然真箇應承了師兄,自然不會拆那人的檯子。那葛仙翁的三黃丹新法、曾青出銅、火藥秘法貧道還不曾學會,你們還怕貧道跑了不成。」
「是是是,師姑一諾千金,師侄們如何會疑心。咱們也是尊了天師的法旨罷了——這日頭看著也越來越高了,前面便到了泗安鎮地頭。聽說一年半前,那泗安鎮外的顧渚山上,還曾發生過一場大戰。當時鎮海新軍的林仁肇林都帥,便是在那處所在大破了謝彥實謝節帥麾下的康化軍的。咱便去泗安鎮上歇腳用點茶飯、憑弔一番。避過了日中的毒日頭再行路不遲。」
小道姑不置可否,一行人匆匆行了幾里路,在泗安鎮上落了腳。尋了一處乾淨的宿頭、給了幾個大錢,讓店家對付了幾碗素麵、兩大壺茶水、外加少許時鮮的果子。小道姑自己一個人佔了一副小座頭、另外四個老道卻是圍坐在另一副座頭上。
兩桌人各顧自吃,飲茶用面的時候,少不得還能見一些光著膀子滿身油汗的工匠進來歇力飲茶,看上去這些都是江北流徙而來的石匠,因為有門手藝,所以做工的待遇也比普通的力工要好一些,居然有閑錢進店吃面飲茶。
這些石工匠人言語粗鄙,小道姑見了免不得要以袖掩面,但聽他們言語內容,卻多是稱頌如今的中吳軍節度使、廣陵郡王殿下仁德,他們原本在南唐地界,因為朝廷和周兵交戰,那叫一個民不聊生,如今到了吳越,才知道普天之下,居然還有官府不光管飯還給錢帛讓百姓幹活的好事。那小道姑聽了愈發煩悶,匆匆把茶飲盡了,也不顧毒日頭還未偏西,便出了店要繼續上路,其餘護衛的老道無法,也只好跟上。
「那個習練雙修惡法的登徒子,哪裡便有這般好了不成。師兄也是被光大道門的邪火蒙了心了,這般巴結人家。」騎在大青驢上一路賓士,小道姑攥著粉拳心中惡狠狠地想著,只可惜這段念頭太過大逆不道,連他那個做天師的師兄都埋怨上了,自然是不好說出口來;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誹的,否則只怕她身邊那四個「師侄」也不答應。
策驢而行,倒也能一日趕出百多里路,中間在湖州投了一夜宿頭,次日午後便趕到了蘇州城。一路行來,那小道姑一開始的橫眉豎目神色倒是緩了一些,畢竟從信州而來,經過歙州、宣州、湖州、蘇州,每過一地,當地百姓的民生便豐饒數分。
這些東西都是粉飾不來的,小道姑年輕識淺,原本沒出過遠門,只當天下都能如她老家那般江西山裡面的生活水平就不錯了,此刻開了一些眼界,對窮人的同情心泛濫,自然對錢惟昱的鄙薄和敵意也消磨了幾分。
這一日,到了蘇州地頭,進了城幾人便打個問訊,想問明節帥府邸的所在。不過隨便遇到的人都給他們指路去城南的滄浪園,說是如今的節帥、廣陵郡王殿下幾乎不在節帥府辦事兒,平素都在滄浪園中行住。小道姑心中對錢惟昱的印象頓時又惡劣了幾分,一個紈絝子弟的形象在腦中頓生,就好像如今中吳軍治下的井然秩序,都是那些文官幕僚的功勞一般。
數人按照路人指引的方向行去,不遠便見到了繁花著錦一般的蘇州城內,居然豁然冒出一處蒼松翠竹繁茂綽約、隱隱然不類乎城中的所在。小道姑和四個護衛老道眼前都是一亮,走近之後感覺似乎空氣都頓時清涼了幾分,渾不似七月末秋老虎的餘威。
「這廝倒是會享受,寸土寸金的蘇州城裡,還擺這般『曲徑通幽』的排場,難怪一年拿得出一二十萬貫的錢鈔布施給師兄了。可惜俗人終究是俗人,拿銀錢在城裡堆出這麼一副貌似清幽的所在,便能免俗了么。」
心中想著,小道姑的青驢繞過了半里多路的圍林,轉到了滄浪園的正門,一個老道率先上去通名求見,給了信物,說是信州龍虎山張天師處來人,懇請拜訪廣陵郡王。門子一聽對方來頭,當下也不敢怠慢,一邊去通報,一邊先把人引入第二進院落內,先尋門廊涼亭奉茶,供幾人歇腳。
須臾一個身材略矮、扎束著日本人髮式的少年武者,腰懸寶刀趕了出來,對著幾個老道拱手行禮:
「在下源賴光,忝為廣陵郡王身邊侍衛指揮使。不知張天師處各位大德前輩造訪,我家殿下昨日一早便去了崑山,說是市舶司那邊來信,有個和殿下熟稔多年、名叫亞伯拉罕伍丁的大食番商船隊到了,給殿下送來一些西域寶馬,故而殿下便抽空去看馬了。幾位若是不嫌棄,末將便安排幾位在園中先住下,這便讓人去崑山報信,想來明日殿下便會回返了。」
「哼,好大的架子,誰耐煩等他了。」
源賴光一看,卻是老道之間有個小道童,在那裡撒氣無禮,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心說你家長輩都沒敢逾越,怎得一個小道童反而不知禮數?卻是礙著幾個老道的面子不好發作,只能等著老道識趣,自己「清理門戶」。
不過接下來的橋段著實讓源賴光有些大跌眼鏡——哦,幸好如今這個時代還沒有眼鏡——因為他看到兩個鬚髮如銀的老道對著小道童聞言勸慰,一開始和自己接洽的老道則面露羞赧之色,拉著他借過一步說話,把幾人的身份輩分說了。源賴光心中震驚,卻是不好在說什麼,只是安排人先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