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第208章 雞肋的祥瑞
在錢惟昱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三十多年。雄踞嶺南的劉岩改廣州為興王府、自定國號、建立南漢;擁有閩中五州的王審知雖未建號稱帝、卻也於那個年代定鼎福建、傳下此後三代的福建王氏政權。
劉岩稱帝和王審知自命節度之前,當地自然是按照國際慣例需要「祥瑞屢現」一番的——哪怕沒有真祥瑞,他們手下的御用文人,自然也免不了製造出一些祥瑞來。
不過,南漢和閩國肇基之始,卻是都有一樁祥瑞是相同的。根據南漢國的史書記載,劉岩登基之前,廣州珠江口外屢屢有暗礁巨岩、危及浮海而來的外邦海商。后得劉岩發大願力、調集船舶水手、工匠民夫,開鑿暗礁,遂使珠江口外商途通暢、萬國來朝。當然了,這些功績自然和那些直接動手的工匠水手沒什麼關係了。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按照史書的說法,工匠水手之類螻蟻一般渺小的存在,怎麼可能憑藉自己的力量完成這些工程壯舉?他們之所以完成了,自然是因為他們如同那些一千年後北棒子國的舉重運動員那般、「感受到了偉大領袖正在注視著他們、給予他們力量」——唯一與北棒子舉重運動員遭遇不同的是,在那一刻用目光BUFF加持這些南漢國工匠的偉大領袖不是金將軍、而是劉岩陛下罷了。
在閩國的史料上,事情也是差不多的,只不過偉大領袖王審知解決掉的是福州城外閩江口和泉州城外晉江口的巨大暗礁、從此讓黑衣大食國的海商來去無阻、讓福建人民過上了豐足安樂的生活……其實吧,南漢和閩國在這裡不過是一些典型的例子罷了。舉凡是財政收入主要依靠海貿商稅維持的國家,其建國的時候,君主多多少少是做過這一類的祥瑞偉業的。
就比如錢惟昱的曾祖父、錢鏐建立吳越國的時候,難道便沒有祥瑞么?當然有。後世「錢王射潮」的傳說故事,絕對比劉岩王審知那些自編自導自演、然後自己免費發戲票開工資拉群眾演員觀看的戲碼流傳得更廣。只不過眾所周知錢塘江的潮汛兇猛、絕對不可能有礁石可以在錢塘江大潮的千百年衝擊下巋然不動的。所以錢家才不得不忍痛割愛、把其他東南沿海兄弟國家屢試不爽的「聖主除礁通商途」祥瑞改換一番,改成射潮的。
如今西湖邊保俶塔所在的寶石山上,那道如同一線天的「蹬開嶺」峽谷山壁,仍然有著一個模糊形似大腳印的崩裂,據說就是武肅王錢鏐領兵射潮的行軍途中、為寶石山所阻,錢王大腳一蹬,把寶石山給蹬開兩半、中間留下了一道深谷。
……
不過,祥瑞歸祥瑞,要說錢鏐劉岩王審知在這幾樁祥瑞上啥正事兒沒做,那固然是不公平的。劉岩王審知好歹是確實花了本錢開鑿了珠江閩江晉江口的暗礁的,錢鏐更是組建了撩淺軍、修築了此後沿用千年的海塘、讓浙江從此改名為「錢塘江」。
只不過做了正事兒之餘,這些君王不忍心這般功業的宣傳價值僅限於此、所以要多吹噓一些罷了。畢竟這些工程都是很費人力物力的,隋煬帝以傾國之力開鑿大運河,尚且不免用民過重民變四起。這些偏安一省的軍閥,要是不弄些造福人民的宣傳出來,又怎麼讓百姓忍受因為工程而帶來的稅役攤派呢?
從這一點上,後人至少可以了解到一個信息:那就是但凡是移山填海、改變自然地貌的大工程,在唐宋時候是非常消耗國力的。隨便一個後世覺得不起眼的開山架橋活計,放到如今都有可能是一頭動輒吞噬數州之地數年稅賦錢糧的吞金巨獸。
也正是因為如此,高爆破力火藥在工程上的投入,幾乎立刻在撩淺軍和發丘營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從信州到衢州、從虔州到建州;每天都有十幾處原本被行船客視為不可逾越之畏途的巨大礁群被爆破,每天都有幾座原本絕壁夾江、無路行車的樞紐被火藥的威力爆破坍塌、變得容易施工。而這每一處的進展,要是放到三十年前的話,絕對都是可以和劉岩王審知創造過的那些「祥瑞」相比的。
撩淺軍和發丘營里,可不是僅僅只有軍官和丁壯的。除了官兵之外,也有掌書記、錄事、以及最近才派來教軍官們讀書識字的教諭。這些讀書人見了這般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壯舉奇觀,自然少不得紛紛想要上書言事、讓蘇州派來的、總管情報往來的秘使們往回帶書信奏表。不過數日之後,錢惟昱在蘇州的公署裡面,書房案頭便都堆滿了這些歌功頌德、述說祥瑞的官面文章了……
若不是錢惟昱一再嚴厲使用軍令要求隨行監督的鎮海新軍官兵保持消息封鎖,說不定這些惹麻煩的祥瑞早就傳遍東南諸道了。
不過饒是如此,至少在錢惟昱自己這裡,最近可是被這些東西煩得不行,每每在府上處理政務的時候,都要發發牢騷。
「唉,不就是蘭溪江的航道又往江西方向、比預定工期多肅清了三四十里么?不就是多炸毀了一些夾江絕壁、把官道的通行指標比設計寬度額外拓寬了兩倍么?不就是原定八十萬貫錢預算的工程,現在可以減到五十萬貫么?這種小事兒,以後就不要奏報上來了。還有,這些奏摺和上報祥瑞的表功書,全部拿出去給伙房,統統用來生火吧,孤這裡放不下了!
至於十叔那裡的錢,該按照八十萬貫算的工程還是按照八十萬貫算,一貫錢也別少記賬,咱用了火藥,那是咱自己的本事。這些人吶,一點『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覺悟都沒有。要是咱自己技術改良了、就要少收錢的話,以後誰還願意改進生產技術?」
錢惟昱對身旁侍女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蔣潔茹和周娥皇自然是在身邊咋舌不已。古往今來,多少君王對於天降祥瑞都缺乏自制力,而錢郎這般明明自己創造的諸多功績便可稱為祥瑞了、卻虛懷若谷推著不要趕著倒退,實在是隱忍到了令人髮指啊!聽了錢惟昱的命令,蔣潔茹便忍不住開口勸道:
「錢郎,這些奏章送去伙房這般行事,是不是太過浪費了……這些奏摺便是當真無用,不如給府上親兵侍衛習字所用好了。顧都帥和源賴光最近可都是按照錢郎的要求,凡是近衛親兵,哪怕是普通士卒都要至少習認五百字、和軍令相關或者忠君愛國的道理,都要習學呢。」
蔣潔茹的話音剛落,幸好周娥皇還算有些腦子,立刻開口辯解道:「此事怕是不妥,這種東西,看到的人越少越好,節帥府的親兵侍衛們雖然不會外泄消息,但是若是看得懂上面的文字、見了那麼多歌功頌德的文章,免不了要吹噓。」
聽了二女的言語,素來「從諫如流」的錢惟昱金口一開:「嗯,拿去伙房生火確實有些浪費了,那就把這些東西留給府上的侍女當擦洗用的吧,也省的那些人每次更衣之後還用竹籌……還有,這段時間給撩淺軍和發丘營供的紙張,便改為新用稻草、秸稈製成的草紙好了。那玩意兒寫字容易滲墨模糊,用起來倒是乾淨舒服。」
二女登時石化,目瞪口呆,完全無法想象如今已經戴上了當世文宗、文壇泰斗之名的殿下,背地裡為何會說出如此喪心病狂的有辱斯文之言……
兩漢以來,雖然紙張早就發明了,但是歷朝歷代本著對文化的尊重,覺得紙就是用來寫字的,解決完內急之後擦拭的,依然是和兩漢時候一樣的竹籌。隋煬帝開科舉以來,天下讀書人皓首窮盡,更是沒人想過這種有辱斯文到受詛咒的行徑。歷史上一直要到元朝時候,韃子南下,把文明道統戕害斷絕,才把漢人發明的造紙術用在擦屁股上。如果非要說蒙古人對人類歷史有什麼貢獻的話,或許也就是在擦屁股這個問題上了吧。
就錢惟昱自己來說,以及針對他身邊的這些少女、心腹,他自然是不能忍讓他們繼續用竹片兒刮或者是用更加費錢卻效果不佳的綾布擦拭的了。只不過么,原本他畢竟也礙於斯文,不好出於己意推廣草紙這種東西罷了。這次事件之後,草紙這樁東西通過別的渠道和源頭慢慢推廣了開來、逐漸被人們所接受,而且「有辱斯文」這個屎盆子也沒扣到錢惟昱這個始作俑者頭上,也算是後世的一段公案了。
「幹嘛用這種眼神看著孤?跟了孤這麼多年,還不知道孤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么?好了好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了。先讓孤看一下剩下這些密奏,但願有些有價值的內容吧。」錢惟昱受不住周娥皇和蔣潔茹那種就好像臉上寫著「你有辱斯文」的幽怨表情,只好是顧左右而言他了。
不過,僅僅閱讀了沒幾份密奏,他的神情就真的從「顧左右而言他」的敷衍,變成了真正的震驚。
「施行複式記賬、分項審計新法,俱實奏陳錢糧損耗減額事、請免徭役征派為常法?十叔這是不過日子了么?這麼超前而且得罪人的摺子都敢上?看來他真是已經得罪透了下面的人、虱多不愁債多不癢了呢,這是鐵了心一門心思抱緊王叔的粗大腿、表忠心吶。原來倒是小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