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第182章 柴榮登基
一家歡喜,兩家愁。
吳越一方,在錢惟昱的運作之下,利用淮南大戰的機會把流民的人口紅利賺的盆滿缽滿的當口,南唐和後周,卻籠罩在一片凄風慘雨之中。
南唐自不必說,和後周的連番大戰,雖然淮南十四州裡面陷落的不過三分之一,但是兵員、人口和財力的損失都已經是到了斷筋斷骨、動搖國本的程度了。前前後後,南唐一方在淮南地區也投入和動員了近20萬兵馬,幾乎把這個國家的戰爭潛力榨乾,而其中傷亡被俘的起碼有五六萬。淮南十四州的社會財富被破壞殆盡,沿江各州幾乎誤了一整年的農時,以至於還要從江西北部調運糧食賑濟——
從這個方面來說,錢惟昱雖然趁火打劫擄走了不少人口,但是李璟要是真的知道了這樁事情,說不定也會懷著複雜的心情看到這個問題——要是錢惟昱不擄走,這淮南十四州在後面一年裡,會有多少人因為戰爭導致的大飢荒餓死,又有誰知道呢?
在後周方面,雖然一開始花費了一些啟動資本發動戰爭,而且一年的血戰也讓周軍的敢戰精銳遭受了兩萬多人的傷殘戰死代價,但是人家畢竟是拓地四州,而且後期基本上是靠因糧於敵、以戰養戰,對於國力的消耗倒也不能算大。按理說,從這個角度來看,後周應該不是輸家。那麼,為什麼又會「愁」呢?
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柴榮手上,捏著一份汴京送來的密奏,讓他帶著全軍北返汴京,而且還有一道旨意是給東南行營招討使李重進的,讓李重進也跟著柴榮一併率領大軍北返。被他們圍攻了大半年的壽州劉仁瞻,就這樣看著北軍撤圍而去。
郭威病重!不日將亡!
……
寒冬臘月,將近新年,但是汴京城中紫宸殿里,卻是一片凄風慘雨的悲涼氛圍。大周太祖皇帝郭威——嗯,太祖是很快就要加到他身上的廟號——此刻只能僵卧著躺在病榻上,忍受心肺漸漸衰竭的痛楚。很顯然,他已經看不到新年的太陽了。
殿門外,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禁衛將領往複地踱步逡巡,時不時望向遠處的宮牆,似乎要看穿宮牆,看清楚外面何時會有來人。
「父皇!」一個聲音從悠遠的宮門外傳來,隨後服侍在殿外的宮人們才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仗劍著甲出現在殿前的廣場上。他居然是直接策馬衝到紫宸殿外,到了玉階之下才勒緊韁繩,把胯下寶駒勒得前蹄高高仰起、霎然而立。那年輕人順勢一滑,穩穩站在當場,身上鋼鐵甲葉在這落地頓挫的瞬間鏗鏗作響,隨後鎧甲的主人就快步疾跑一步三個台階地沖了進去。
那個三十齣頭的年輕人背後,跟著一個比他看上去老相三四歲、頜下髭鬚豐茂的武將。很顯然,當先衝進去的那個就是大周晉王柴榮了,而後面跟著策馬的則是東南行營招討使、大周皇帝郭威的外甥、李重進。
而整個過程中,那個原本站在宮門口困獸一樣徘徊的近衛軍將領絲毫沒有阻攔,因為他顯然是認得柴榮李重進的。在兩人走進去之後,他吩咐了兩邊的近衛繼續守好大門,自己則細心地把佩劍解下放在門口,這才跟著那兩人緩步入內。
聽到那一聲「父皇」的時候,郭威那渾濁的雙目似乎一下子清澈了一些。被黃濁的眼白和眼球分泌物遮蔽住的眼珠子居然咕嚕地轉動了一下;一層板結如鹽膜樣的渾濁之物,被淚水沖刷著堆積在眼角,眼前的視線,似乎開始清晰起來。
郭威喉嚨里咕咕輕響了幾聲,有了解他的貼身太監立刻迎上去,從御榻背後塞進去一些綿軟的墊枕,把郭威的身子撐起來一些。才剛剛做好這一切,柴榮就帶著甲葉上簌簌而落的雪花一路走到御榻之前,咔擦一聲拜服於地。
「父皇!請恕兒臣來遲!兒臣無能,未能一鼓作氣、掃平江北,實在是有負父皇的期望!」
「臣東南行營招討使李重進,參見陛下!」
兩個聲音先後響起,柴榮的聲音極盡悲戚之能事,而李重進則是剛毅鏗鏘,雖然也有悲傷之心,卻不易表露出來。
郭威因為剛才坐起身來的動作似乎消耗了太多的力氣,所以暫時憋得老臉發白說不出話來,聲嘶氣喘了幾口之後,才抬手招呼柴榮和李重進進一步走近一些。
柴榮和李重進起身又走進兩步,正要重新跪倒拜伏,郭威卻伸出一隻枯柴一樣的手臂,握住了柴榮的前臂。以郭威如今病中將死的氣力,要想靠力氣撐住柴榮的身形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一扶之下,柴榮立刻謹慎地不敢再下拜,所以倒也穩住了身形。
李重進沒有被拉住,繼續恭恭敬敬給郭威叩了三個頭,鐵盔著地的聲音噹噹作響。郭威看著李重進叩首完畢,這才對他緩緩說道:「重進,你我君臣之分,今日便算是到頭了——趁著朕還有一口氣,且參拜新君吧。」
郭威語調輕弱地說了這句話,又抬眼看了一下侍立在兩人後面數丈之外、不肯走近的年輕近衛軍將領,說道,「永德,你也過來,和重進一起參見新君。」
柴榮和李重進在淮南和南唐大戰的時候,留守汴京負責宮中禁衛的正是郭威的女婿張永德。畢竟他也是除了柴榮和李重進之外,郭威在世上第三個親近的親人了,病重時候,把宮廷禁衛託付給張永德統領,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張永德一開始站在遠處保持一定距離,也是一來可以看著形勢,二來免得聽到實在太過核心機密、不該被他聽到的話。此刻聽了郭威提聲喊他,馬上碎步過來,和李重進一起跪下,對著柴榮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父皇……這……兒臣……兒臣辜負父皇……」
柴榮雖然心中早就知道他能繼位,可是對於這一刻來得這麼快依然有些手足無措。他沒想到,他幾個月來首次和父皇重新相見,居然是在這樣一種父王一句話都不讓他開口、就先傳位定下君臣之分的情形下發生的。淮南的戰事進展不順,讓他在歸途中一度想好了無數種對答的措辭,雖然其中沒有攬功推過的沒擔當言語,但是畢竟是精心準備的,沒曾想現在一句都沒用上。
「你現在就是天子了!別的一會兒再說!」郭威突然變得聲色俱厲,渾不似久病將死之人,也許這就是久居上位留下的餘威吧。柴榮身子一抖,站定在那裡受了李重進和張永德的大禮。見君臣之分已經定下了,郭威這才好像鬆了一口氣,頹然地讓近侍給三人各自賜座,只不過柴榮是坐在自己榻前,而另外二將則是坐在榻的對面。
「重進,朕如今還活在這世上的親人之中,論血緣數你最親,論年歲數你最長——但是朕今日的決斷,相信你也是真心心悅誠服,不曾會生出怨尤吧。」
「陛下放心,末將定然追隨晉王——哦不,是追隨當今聖上掃平南朝。末將若有異心,今日又豈會捐棄大軍,隻身回到汴京。」
郭威愣了一愣神,自古君臣相疑,多多少少是要相互之間虛與委蛇一番的,對於忠心的試探,從來都沒有直來直去的言語。但是李重進如今卻如同絲毫不顧忌這千古的潛規則,淡然把其中最真切的道理揭破了——他李重進是東南行營招討使,他的嫡系兵馬都在徐州,他知道郭威會傳位給柴榮,如果他有異心,就不會跟著柴榮回汴京。
「好,好好,痛快!不愧是我郭威的外甥,哈哈哈,當浮一大白——榮兒,你也聽到了,日後,不可猜忌你表哥。你今後正位為君,必然不能再每戰親臨、無役不予。若是不信賴朝中統兵大將,連用人不疑的氣度都沒有的話,又如何完成一統天下的千古偉業!」
「兒臣……兒臣明白父皇的苦心,兒臣指天發誓,此生定當與表哥君臣相得,絕不相疑,若違此誓,有如……此劍!」
柴榮說著,目光一掃看見腰間寶劍,當下也不顧忌諱,順勢就抽了出來。此前把佩劍解了放在宮門口的張永德見此一幕本能地眼皮一跳,不過還沒等張永德動作,柴榮已經把寶劍狠狠斫在花崗石的地面上。隨後「鏗嚓」一響,劍刃便斷為了兩截。
「好,永德,今日之事,你便是見證,從今以後,勿負朕望!」
「兒臣/末將謹遵聖諭!」
解決了主臣之分后,郭威拉著柴榮,又細細叮囑了幾句:「如今,雖然我朝四方抵定,對於南朝也是有勝無敗。但是,朕也知道這其中多憑藉了朕的歷年積威。天下之至強,不是百戰百勝,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縱使做不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也要讓天下強敵畏懼你的實力,不敢輕動——否則以天下之紛亂,若是列國皆以你為敵,大周又能撐住多久?
朕死之後,吾兒定當謹守地方,穩固權位,北漢劉崇畏懼朕的積威,在朕生前只敢縮在太原,但是如果聽聞朕的死訊,必然輕視於你。吾兒在挫敗劉崇、使之不敢正視中原之前,萬萬不可南下啊!」
「孩兒明白……那……便只有乘勝求和,與南唐議和了?」
「這有何不可?你還年輕,等得起,縱然五年之後再滅南唐,甚至十年之後,難道等不起么?身逢亂世,最忌諱的便是好大喜功,不修內政、不固威望便窮兵黷武。五代紛亂至今,哪朝哪代的君主強橫之時不是雄極天下,而今安在哉?」
這句話如同驚雷霹靂,讓柴榮獃獃地獃滯了半晌:是啊,根基不固,只知強兵拓地,無非是把五代變成六代罷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幾乎一瞬間,柴榮就覺得自己成熟了一個檔次,從此以後,他不能再和一個統帥一樣思考了,他需要真正進入一個帝皇的角色。
「孩兒明白父皇的苦心了,孩兒定然……父皇!父皇!」
原來,御榻上的郭威,竟然已經溘然長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