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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第175章 唯有譙周老不死

  廣順三年,十月二十。杭州,咸寧殿,一大票原本外放各鎮的吳越宗室節度使、節度副使、留後、防禦使濟濟一堂,齊聚於此。這算是錢惟昱的父王錢弘佐過世后,宗室將領到的最全的一次集會了。 

  時辰到點之後,大王錢弘俶升殿,宗室諸節帥分列兩席,宮女內侍環列入內侍候。這也是吳越國特有的議事特色了——如果是讓文武大臣議事的話,往往用朝會的形式;而如果是找宗室節帥商討事關國家下一步走向的大政方針的話,則用更顯近親的家宴形式。這種場合可以出席的人相對少一些,也不會有太多外姓之人與聞,席間說了些啥,基本上都是出口入耳、不會外泄的。 

  錢惟昱環顧了一圈四周,發現不光湖州的十叔錢弘億、婺州/衢州的十三叔錢弘儼、福建的四伯父錢仁俊等總掌一方的統帥到了,還有文穆王兄弟的子侄,比如錢元璙一脈的後人,這些人相當於是大王的堂兄弟或者堂侄,比錢惟昱和錢弘億等人血緣又遠了一輩,如今切實掌權的,也不過是最多一個刺史或者團練使的職位。 

  除了那些人之外,另外還有不屬於宗室、但是也是作為節制一方鎮帥的鮑修讓、陳洪進這一次也一併來了杭州。原本以陳洪進之類閩地當地的降將,按照慣例都是如同朝廷任命土著土官那般極少宣召進京的。如今這一次,連世居漳州的陳洪進都來了,可見要議論的事情實在是非常重大。 

  雖然錢弘俶升殿之後,還不曾拋出今日的議題,但是眾人都知道,要議的,是事關吳越國興衰榮辱的大事,是下一步針對南唐的大政方針——如今,吳越與南唐的實力對比,有史以來第一次發生了逆轉。下一階段,是要徹底一鼓作氣地徹底幹掉南唐,還是繼續穩紮穩打,先消化掉如今已經吞下腹中的果實? 

  酒過三巡,錢弘俶照例讓眾人暢所欲言、各抒己見,一時之間,倒也議論紛紛。首先開腔發言的是錢惟昱的十叔錢弘億、其次是錢弘儼,這基本上算是如今吳越國內宗室議事的慣例了,也就是按照和大王的血緣親疏開始說起,大王的親弟弟們自然要首先發言。 

  「大王,臣弟以為,如今我國土地擴張已然太速:贛南、贛東各州本就民風彪悍,交通不便,我大軍新下此地,不過是數月之內的事情,民政戶口、逃卒亂賊剿滅未完,若是再孤注一擲,只怕一旦受挫反為不美。 

  不如花費兩三年時日夯實國力,增修福州、建州、虔州、信州、歙州、衢州六州之間官道,大興水利疏浚蘭溪江、閩江、增設內河船閘,使贛東南與浙西、閩北連為一體,如此數年之後,自然江山穩固,百貨暢通;即使有天災歉收,也可使各處守望相助得宜、民無饑饉。」 

  這番話,在座眾人一聽這條理、以及其中透出的那股老成持重、便知道是錢弘億說出來的了。錢弘億的理財經濟之學,如今在吳越國內已經是頗為有名的了,當個戶部尚書,絕對比當一方節度使更能發揮他的才能。若是放到後世,便是做個國家發改委主任都沒問題。 

  不過,緊隨著錢弘億的發言的十三弟錢弘儼,顯然有另外一番見解。錢弘儼此人精於史學,思維模式屬於那種凡是以史為鑒的人,所以斷然說了一番近乎於《晉書》上杜預滅東吳時候「勢如破竹」的比喻: 

  「王兄!臣弟以為十哥所言雖然老成持重,卻未免錯失時機。如今我軍大半年內,連下南唐七八州土地。南唐一方,為四國夾攻,東西南北,莫非其敵。此正兵法史籍所謂之『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迎刃而解』。我軍新佔領的州郡雖然掌控尚未完備,但南唐一方其外圍邊軍被大批擊破之後,同樣沒有喘息之機重整後備團練兵馬。 

  如果此時收兵,南唐一方得到的喘息之機,只怕比我國效果更好,到時候釀成兵連禍結、江東百姓十年之內不得安歇,豈非有違大王愛民之本意。既然如此,長痛不如短痛,一鼓作氣,掃平江表,然後再與民休息、施行十哥所言的仁政德治不遲。」 

  錢弘俶優柔寡斷,聽了兩個親弟弟說得都有道理,只好再轉向四哥錢仁俊。錢仁俊見眾人都不覺得自己僭越,便暢所欲言: 

  「大王,臣以為,十弟和十三弟所言俱有道理。然十三弟此前的假設,卻有一點與事實不符——十三弟所言的我軍宜全速進兵、直搗金陵的假設,是建立在四國夾攻南唐、南唐必亡的基礎上的。可是如今南唐國在廣南西路與湘南的領土已經盡皆丟失,而南唐的贛南虔州也落入我國手中。因此南漢國與南唐之間,已經不再接壤。 

  既然不再接壤,南漢又豈會繼續出力攻伐南唐?那南漢偽帝劉晟此前雖然與我國虛與委蛇、通好結盟共破南唐,但其本性不過是一個追逐眼前之利的淺鄙小人,素無信義。聽說其在南漢國內時,殺盡兄弟兒侄,又盡擄其妹、嫂、弟妹與侄女、侄媳入宮供自己淫樂。如此喪心病狂的****,一旦沒有了眼前利益,便會收兵不前。」 

  南漢皇帝劉晟的做派,如今在南方各國當中也算是非常出名的了,其荒淫殘暴、喪盡人倫,幾乎可與南北朝時候的宋廢帝劉子業相提並論。只不過因為其行為太過髮指了,許多人都不會在正式場合提到這種行徑,只是私下裡當作笑料聊聊罷了。此刻聽錢仁俊直言不諱的說出來,眾人也覺得深以為然:南漢這樣的國家,此前之所以出兵,不過是想搶奪廣西北部地區罷了,如今怎麼還能指望呢? 

  正如眾人所想,大王錢弘俶聽了錢仁俊的說法之後,繼續追問道:「既然南漢不可用,武平軍又如何?去歲武平軍起事後至今,南唐一直試圖武力壓服武平軍,然岳州、鄂州等荊門鎖鑰仍在南唐手中,周行逢定然不甘心在如此時機潛伏爪牙忍耐的吧?」 

  「武平軍此前固然是希望奪取岳州等地的——可惜如今南漢與武平君已經接壤,原本兩國之間作為緩衝地帶的南唐領土,已經盡數被兩家瓜分。南漢若想進一步擴大疆域,除了在武平軍身上割肉,又有什麼別的出路不成?既然如此,周行逢又怎敢大兵盡出、授人以柄呢?」 

  鮑修讓、陳洪進和其他幾個錢弘俶的堂兄弟也都先後發言了,基本上也都是分成兩派,有贊同錢弘億的,也有贊同錢弘儼的。但是無論如何,對於目前形勢的認識,基本上統一在了一點上:南漢和武平軍,如今都是靠不住的。要想進一步進攻南唐,唯有依靠吳越國自己的力量,以及北朝的大周。 

  …… 

  眾人議論紛紛之間,錢惟昱始終不曾開口,只是在那裡自斟自飲,故作沉思。錢弘俶聽了一圈意見之後,才發現他這個侄兒居然今天什麼意見都沒發表,這才開腔追問。 

  「昱兒,今日宗室共論國策,是戰是和,你治下的鎮海軍六州之地首當其衝。我吳越與南唐之間可否一戰成功,昱兒為何一言不發?」 

  錢惟昱故作恍然地起身告了罪,對錢弘俶回復道:「臣恰纔見列位伯叔所言俱深有道理,故而沉思,未能決斷。大王垂詢,臣不敢妄言,只想先問十三叔一個問題。」 

  錢弘俶看了一眼錢惟昱,又看了一眼錢弘儼,示意他隨便問即可。於是錢惟昱便開口問道:「請問叔父,依叔父之見,假設如今我軍真能攻陷金陵城、掌握南唐中樞,那南唐剩餘的26州領土駐軍、真會就此棄甲拋戈、不戰而降么?」 

  「此事自然,自古以來,滅國均以直搗中樞為要。大唐明宗年間滅前蜀,甚至三國時鐘會滅蜀漢,無不是成都陷落,其餘各處便紛紛歸降。西晉滅東吳、隋軍滅南陳,亦是金陵城下、天下定鼎。何況如今南唐內外交困?」 

  「十三叔精通經史,所料自然不差。然蜀漢亡國之時,有漢臣勸劉禪切勿降魏、不如順江東下,投降東吳;又有勸說劉禪南奔南中七郡,以蠻兵自保。只是被譙周所阻、這才勸得劉禪直接降魏。小侄讀書不精,卻是記不得當初譙周勸說劉禪的言語了,不知叔父可為小侄解說一二么?」 

  「後主朝臣時言『蜀、吳既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而譙周則勸說以『自古以來,無寄他國為天子者,臣料魏能吞吳,吳不能吞魏。若稱臣於吳,是一辱也;若吳復為魏吞,陛下再稱臣於魏,是二番之辱矣。不如不投吳而投魏……」 

  錢弘儼一開始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幾乎是對答如流毫不猶豫,《三國志》裡面一些傳記表章,他少年時候就已經滾瓜爛熟,此刻信手拈來,如何不輕鬆?但是說到「不如不投吳而投魏……」這句話之後,錢弘儼自己也微微變色,語氣越來越低,漸漸說不下去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錢弘儼停下不說之後,錢惟昱自然要接上。只見錢惟昱半是和錢弘儼對答,半是對著王叔錢弘俶奏對,說道: 

  「譙周雖是無恥小人,然這番話卻也著實有些道理——若比之今世,魏可為大周,蜀可為南唐,吳可為我國。中原大周建號稱帝,自居正統。我吳越不過辟處一方,尊奉中原。兩者國力強弱,也有數倍之差——如若今日南唐皇帝李璟果真被我軍攻陷金陵城,他是願意受二番之辱歸降我吳越,還是直奔江北投降郭威呢? 

  到時候,只怕擊破金陵之後,我吳越最多僅能得贛北八州而已,其餘南唐國土,便會盡數落入大周掌握,且我吳越藩屏盡去、從此便要對抗中原——如此行事,得失如何,願大王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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